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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時炸彈 ◎蘇柏儒
高級原木桌上就這麼點東西，一隻錶、一張船票、一只黑色手提箱。
「星，我要你去跑個腿。」羅老大的臉上堆滿笑容，肥肉在兩頰疊出笑紋。
雀躍與疑慮同時湧現，羅老大親自把差事交給我，這可是頭一遭，鬼混二十個年頭，終於也有些正經事能做了，不過以往的經驗告訴我，事情不會這麼順遂。
聞著滿屋子刺鼻的古龍水味。好吧，我承認疑慮多過雀躍……。
「先把這隻錶戴上，然後我們再細談差事內容。」老傢伙有股魔力，總能用慈祥的語氣藏匿嚴厲，是個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從肥手中接過錶，仔細一看，是勞力士，這反倒增加了我心中的不安，橫財總是意味著橫禍，但我拒絕不得，只得將這東西扣上手腕。
伴隨清脆的卡嚓聲，錶上的指針開始運轉，我注意到它們原本都指向十二，我看了看牆上的鐘，上午八點整。
「把這箱子帶去香港警察總部，到港島的船票幫你備好了。」羅老大拈起名片大小的船票，在空中搖一搖，然後硬塞進我的手中。
「注意錶上的時間，當短針再度站上十二點鐘時，你也必須站在李總警司的面前。」羅老大突然面色一沈：「不能晚也不能早，箱子裡是枚定時炸彈！」
四個字彷彿能道出一切，奸詐的老豬，就知道他不安好心，這是趟自殺任務，所以才落在我身上，一個在他底下白吃白喝了二十年的米蟲。
努力不讓反抗的情緒湧上臉面，羅老大叫我去死，我才不必乖乖照辦，等我到了港島，肯定把這箱子隨處扔了，然後就能在那兒逍遙自在。
「對了，我在錶上也安了一枚。」我懷疑這畜生能讀心，羅老大又掛上狡猾的笑，食指在自己的腕上敲了敲。
羅老大繼續說了什麼，但我沒細聽，這下沒戲唱了，我的生命只剩下十二小時，誰還有閒情逸致聽狗吠？
「對了，走之前去看看你媽和張叔。」
我沒答腔，行屍走肉般步出房間，一心只想讓這廝從眼前滾蛋！
距離爆炸還剩十一小時
若你的人生進入倒數計時，肯定會把握這最後的時光吧？我卻不然，說來諷刺，打從娘胎以來一事無成，現在卻連一件遺願都想不到，坐在街邊的長椅上，看著躺在一旁的手提箱，那全然的墨色有如黑洞，無盡的空虛，正如我的人生。
算了，還是去看看媽吧！於是我起身行動，實在不願道出這個事實，我都死到臨頭了，人生的目標卻仍是羅老大一句屁話。
一個小時後，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位老婦，年邁的女人熱淚盈眶，激動地摟著我大哭，我忍了幾秒，然後將老婦人輕輕推開，那股令人作噁的胭脂味終於淡了點。
她哽咽地說了許多話，內容不外乎是多年未見，我終於成就一番大事業，以及她很想念我，以我為榮之類的。
為什麼她會這麼說呢？由於任務需求，我換上筆挺的西裝，加上那只箱子，讓我看起來像個十足的上班族，還有我已經十多年沒來看她了。
老實說，我對母親不剩半點親情，別說我不孝，我會走上今日的絕路全是她害的，她以前是個娼妓，每當客人上門，我就會被趕到街上，幸運點兩、三個鐘頭就能回去，但有時卻得混上一天半日，就連凜冽的冬日也不例外，當時的我只有五、六歲，這樣的童年，要我不跟黑道扯上關係都難。
我還聽幫裡的長輩說過，羅老大和母親有過一腿，或許這正是我能在幫裡白吃白喝的原因，不過一想到那肥豬和母親翻雲覆雨的畫面，胃酸就直往我的喉際搗。
「對不起，我的孩子，至今都無法告訴你父親是誰……」
向哭哭啼啼的母親別過，出了她的居所，我想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那張老臉了。
距離爆炸還剩九個小時
隨便在路邊吃了午餐，沒想到人生最後的食物竟然還是粗茶淡飯，我遊魂似的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看著我這身打扮，張叔眉頭一皺，彷彿見了什麼惱人的蟲子，只見他大剌剌地擋在門前，似乎連讓我進去坐一會兒都不願意，不過那也正合我意，我本來就沒打算久留。
張叔，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羅老大的心腹之一，老傢伙命他做我的乾爹，而我在他底下做事，只是二十年來，我幹的全是管帳之類的雜事，和我同年的弟兄全升級當幹部了，其中還包括他的親兒子小張，而我呢？做的事卻連剛入門的新人都不如，甚至連車手都沒當過。
「不是我故意礙著你，星，幹我們這行的，爬得愈高愈是危險。」記得他總是這樣對我說的，但那全是謊言。
我會成為米蟲，跟這男人絕對脫不了關係，要不是他的阻撓，我早就抄傢伙去和條子火拚，當個實實在在的古惑仔了，他一手把我弄成這副德性，如今卻覺得我丟人現眼，一想到此，我還真想把那兩顆帶著睥睨的眼珠子給挖出來。
臨走前，那騙子又對我說了同樣的話，同樣的謊話。
到頭來，妓女的兒子沒爹，認了個乾爹卻比不認還慘。
距離爆炸只剩六個半小時
時間不早了，我動身前往碼頭，與其看到更多討人厭的傢伙，我還寧願去新地方見識見識，好在死前開個眼界。
誰知道好死不死，偏讓我在路上撞見一個嘮叨鬼。
眼前是個一腳踏入棺材的老頭，他的嘴像是上了發條般動個不停，話匣子一開就說個沒完，他是老陳，羅老大的忠實管家，瞧他今天又扯些什麼？他告訴我羅老大當年是如何殺了情同手足的兄弟，然後坐上原本不屬於他的黑幫大位，語句中洋溢著盲目的崇拜，說他是羅老大的狗都不足以形容那趨炎附勢的嘴臉。
我不想帶著這些蠢故事入土，其實我壓根想忘了那畜生，於是我狠下心打斷老陳的話，騙他說我得趕緊去搭船，臨走前他老淚縱橫，卻一點都激不起我的同情。
「等一下！」老陳的手有氣無力地掐住我的衣角「這給你，緊張時吞一顆。」
布滿皺紋的手游過我的掌，我低頭一看，手中多了幾顆黃色的藥粒。
先是勞力士錶，現在又是毒品，我的陪葬品還真是高級，他們也太慷慨了，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給我一丁點甜頭。
距離爆炸只剩下四小時二十分
維港正中央，渡輪淒厲地哀號前進，這座以女王為名的港口，硬生生將香港剖成兩半，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港島一側，萬丈高樓拔地而起，層層堆疊如登天的階梯，不過對我來說，這墳場太華麗了。而九龍一側呢？像是被什麼踐踏過，低矮的平房恣意叢生，盜賊匪寇四處橫行，簡直是骯髒不堪的鼠窩，那是我的來處。
愈想愈是憤恨，我當初絕對是生錯了邊，若生在一個港島的中產階級家庭，我現在肯定過著正常人的生活，結果呢？妓女的孩子、永遠的黑道小弟、外號「掃把星」的倒楣鬼，我真不知道活著有何意義，不如早點投胎，下輩子或許能活得有點尊嚴，從這角度來看，羅老大還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看著眼前一片陌生的彼岸，可能是將老陳給的東西當暈船藥吞了的緣故，我感覺不到任何即將赴死的恐懼，真是可悲，二十年來，我沒有一點能珍惜的東西，更沒有任何留戀，死了其實和活著沒什麼差別，少了吃喝拉撒睡，僅此而已。
距離爆炸只剩下一小時十七分五十六秒
我呆立在一扇死白的門前，眼前的門牌寫著李總警司的名字，十分鐘前我將身分證交給辦事員，現在多半是在等他們查我的前科，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一個管帳的米蟲能有什麼犯罪紀錄？這種清白對黑道來說實在丟臉，不過這樣也是有點用處，好比說現在的我，完美無瑕的棄子。
呼吸著異常潔淨的空氣，這裡無論冷氣或是空氣清淨機應該都是最高級的，不過我現在只想抽根菸，沈醉在一團混濁中，思及此，我趁著四下無人，又吞了一顆老陳的藥。
距離爆炸只剩下五十七分三十二秒
「請進！」門終於被打開了，女祕書恭敬地站在一旁，我大剌剌地走到辦公桌前，一屁股往訪客位坐去，活像個爛醉的酒鬼，反正我馬上就要歸天了，現在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抬頭，發現李總警司正打量著我，從外表就能看出這人的機警性格，整齊油亮的西裝頭，領帶打成完美的幾何對稱，鼻梁上的方框眼鏡，裡頭裝著炯炯有神的雙眸，對方似乎用眼神就能逼退我的狂妄，於是我正襟危坐，緊張地瞥了一眼腕上的錶。
四十五分二十七秒
李總警司問了我許多話，大多都屬於盤查性質，包括我來自哪裡、從事過什麼職業、年齡學歷等等，我只覺得無趣，這些身分證上都有紀錄，何必親自問我一遍，這傢伙真是龜毛的可以，看著那張過分拘謹的撲克臉，我在心底不斷竊笑，這位高權重的男人馬上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十七分四十二秒
毒品的藥效似乎退了，恐懼像千萬隻螞蟻爬遍全身，桌上的黑色手提箱彷彿我的墓碑，腕上的勞力士猶如牢固的手銬，將我筆直地拴向冥界，此時面前的男人正仔細地檢查手提箱，但無論他能否及時發現裡頭的驚喜，我這條命勢必斷送在這裡。
六分二十四秒
我還不想死！心底這麼哀求著，就算活得再沒尊嚴，安安分分地做條狗也就罷了，當時應該狠心把手給剁了，何必自尋死路？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必死的覺悟，現在卻嚇得像個屁滾尿流的膽小鬼。
一分零三秒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痛苦與荒唐，將伴隨著一聲響亮的爆鳴，宣告終結！
五、四、三、二、一
「辛苦了，臥底！」
箱子裡滾出一疊疊鈔票，最後還有一份文件，裡頭密密麻麻全是羅老大的機密資料，回過神來，李總警司已然起身，彎腰對我做了正式的九十度鞠躬，然後緊緊握住我的雙手，眼神中盡是敬佩。
剎那間，我明白了，原來我是整個九龍……最幸福的人！
我心中五味雜陳，眼淚猶如止不住的湧泉，二十年來，我受了多少人的恩惠，身為溫室裡的花朵竟不自知。
是我太傻，沒發現母親淚中的慈愛，她拋去心底的尊嚴，只為了年幼的我能夠獲得溫飽。
原來張叔眼中的不是鄙視，而是忌妒，我擁有在幫裡白吃白喝的特權，反觀小張卻因為坐上高位而被仇家謀殺。
我甚至忽視老陳的忠告，羅老大使了下流手段而奪得權位，是最懂黑社會險惡的人，於是羅老大精心策畫這一切，將我永遠推出這個萬惡雲集的邪窟。
我再度看了看錶，淚眼模糊的視線中，三根指針再度匯聚在十二點的位置，突然發現玻璃錶盤間好像夾著什麼，我用指甲尖將那東西掏了出來，是一張字條，原本不在那兒，似乎是倒數完畢時才彈出來的。
我悄悄地攤開它，上頭只寫了這麼幾行字。
定時炸彈
二十歲
生日快樂
父親
顏艾琳這樣看
從悲慘的黑社會小囉囉被選去送死，在12小時內的生死別中，鋪陳出他一生無明的底層的生活，到最後揭曉的大反轉，真是讓人啼笑皆非，是不錯看的黑色推理喜劇之作。
作者簡介
我是臺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的學生，從小就愛閱讀各類小說，只要是書店暢銷書區出現的書籍都來者不拒，而我也是非常感性的讀者，常把情緒帶進字裡行間，甚至會在系列作品結尾後自行想像後續發展，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在高中一頭栽進了寫作的世界，直到現在，寫作仍是我最大的興趣及第二專長。
寫作理念：
這次的創作理念是「時間」，原本是要貢獻給學校辦的展覽，創作目標是希望能一眼就吸引讀者，甚至能讓讀者一口氣看到結尾，所以我大膽採用了多段陳述，並隨著劇情發展逐漸縮減段落中的字數，期待能在如港片般的氣氛中帶來更多創新和緊張感，最後感謝幼獅文藝採納了拙作，入選對我來說是最大的鼓勵。
【原文刊載於《幼獅少年》452期2014年8月號，更多精彩內容請上《幼獅》官方網站；《幼獅樂讀網》粉絲團。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