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abian Fom
我見過張曼玉3次，3次都是她巧慧娟妍，如香檳玫瑰般，盛放得最目中無人的時候——
第一次是她來吉隆坡拍攝成龍的「警察故事」。那時候我剛踏入雜誌界，寫時尚之前，其實也追過明星跑過娛樂，當時張曼玉在酒店的健身房裡，見到有記者，機靈地即刻轉過身就想走，是成龍揚聲把她叫住，她才勉為其難地坐了下來，乖乖就範。
而不超過20 分鐘的訪問，我對張曼玉的印象只有兩個，她其實笑得不多，倒是臉蛋真的很小，巴掌似的，因為完全不帶妝，半點艷光都沒有，可是當時實在年輕，和亦舒寫的一模一樣：「一頭好頭髮，體格無懈可擊，偶爾笑起來如純潔兔寶寶」，但我的下巴並沒有因為初見張曼玉而掉下來，她的美麗並沒有讓我必須扶著椅子才站得住的震撼，遠遠不及林青霞，一眼望去，浩瀚遼闊，無一不是美麗。
可是我特別喜歡張曼玉說話的聲音，低低的，像一隻手在安靜的午後輕輕推開厚重的木門，即便是最簡潔的對答，明知道她答得敷衍，答得心不在焉，但那聲音還是天生帶著感情的。我記得侍應生把飲料送上來，張曼玉說她少喝冷飲，我隨即把自己點的溫水推過去，她馬上禮貌地用廣東話問，「那你自己呢？」那聲音我一直記到如今。
第二次是在吉隆坡國家禮賓官，那時的張曼玉已經是國際影后，飛過來純粹是為代言的名表站台。我記得她穿著一條線條利落的裙子，英語說得舒暢飛揚，全身沒有多餘的首飾，只有一隻表在她回答問題時，有意無意地揚起，有意無意地閃閃發亮——這恰恰就是造型的高妙之處。而那一次，也是張曼玉和該品牌全球總監的緋聞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並且整個招待會因為兩人遲遲待在廂房裡不肯出來而延後了大半個小時——而張曼玉無時無刻都需要被愛情滋養的說法，恐怕打那時候已經留下太多的蛛絲與馬跡。
至於對上一次在北京見到張曼玉，其實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張曼玉在三里屯出席「萬寶龍」品牌活動，我恰巧被安排坐在近門邊，看見穿著灰色薄紗綴鑽片超低胸晚禮服的張曼玉在臨上台之前，飛快地把手指伸進嘴裡剔了一下上排的牙齒，想必是擔心完美的巨星形象在苛刻的鎂光燈面前有所閃失吧，可百密一疏，一個不小心還是把最不應該在公眾場合張揚的小動作給我瞧在了眼裡——
但真正的重點是，那一次品牌專程邀請張曼玉以優雅的國際影后形象詮釋特別為摩納哥皇后兼奧斯卡影后格雷絲凱莉設計的珠寶系列，偏偏張曼玉卻在媒體見面會上，一開聲就在媒體的逼問之下無奈地親口證實和德國設計師男朋友正式分手，結果幾乎不費吹毫之力，「瑪姬與德國建築師男友告吹」的新聞搶盡了隔天全北京的報章頭條，而且因為她是張曼玉，同時也是阮玲玉是金鑲玉是蘇麗珍是蔣南孫是玫瑰是青蛇，誰還會關心品牌推出的首飾系列長成個什麼樣子？大家關心的是，頻頻為愛情焦頭爛額的張曼玉，會不會因此而對愛情徹底戒嚴宵禁？並且品牌高層的臉，據說還因此刷地一聲，全黑了下來。
而當時偏偏是張曼玉渾身光環閃耀，最風光也最風華正茂的時候，她的美麗結合了東方的蘭蕙芷蘅和西方的風尚優雅，完全符合所有國際高端時尚品牌的代言條件，更何況那個時候，美麗這兩個字，在張曼玉身上根本就是顆特備飛彈，不但充滿發動力，更具有誘導能力，尤其對於追隨時尚的群眾，隨時可以發揮最強悍的左右作用，誰也不敢拿她怎麼樣。
可張曼玉再絢麗、再風尚、再曼妙，終究還是得在歲月面前低下頭來——這不是宿命，是定律。
最近受邀出席高端時尚品牌的活動，張曼玉笑意嫣然地站到照相牆前，新染的髮色在燈光底下像是熟透了的橙紅色麥穗，把她原本瘦削的臉容映照得特別慌張特別心虛，立時挑撥起娛樂媒體的八卦神經，竟不約而同，集體大力鞭笞，把焦點從品牌新店開幕轉移到她江河日下、苟延殘喘的美色。
可我們不也都心照不宣，在歲月面前，彩雲易散琉璃脆，所有事物不都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嗎？更何況那只是一張曾經穿著花色妖嬈的旗袍，提著鋁飯盅到唐樓底下婀娜走過買碗雲吞面，美麗到極至的張曼玉的臉？張曼玉的下半生雖然還沒有對誰托付的著落，但她的日子看來畢竟還是過得挺拔自在，有滋有味，我們有沒有必要對一個喜歡抽很細很淡的煙，喜歡自己剪頭髮，喜歡一個人逛美術館和二手服飾店的女明星趕盡殺絕呢？
至於時間——時間本來就不講情理，即便是美人，在歲月面前也沒有獲得額外優待的權利。而最能體現時間殘忍地流逝的，我漸漸發覺，其實並不是鐘錶，而是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和她的那一張臉，以及她們色如春曉的眉眼，其實都逃不過在時間的滴答聲中一分一秒荒蕪、折損、枯萎，白雲千載空悠悠。
實際上，在時尚與美的疆界，我不是相對主義者，從來不會特別向東方或西方的文化靠攏。但亞洲文化再怎麼快馬加鞭地革新、再怎麼招兵買馬地企圖西化，到底還是與西方審美標準有著一定的差距——連呈現「美」的方式，到今天還是沒有絕對的自由。
正如蘇珊桑塔格曾經說過，西方公民自由的標準在亞洲完全起不了作用，亞洲文化基本上強調的是集體主義，但這態度卻有遺毒，因為它背後的精神是殖民主義的——這多少也解釋了為什麼娛樂傳媒們對張曼玉曾經叱吒中港台甚至國際並獨成一格的美麗，在時間的咄咄逼人之下淪落得越來越蒼涼之際，媒體做出的批判式反應，竟是大力鞭苔和踐踏，完全缺乏同理之心。
而這其實是多麼鋒利而無奈的連接和轉折呢，因為張曼玉一張在歲月面前竭盡全力卻依然徒勞無功無力的照片，竟讓我牽動出蘇珊桑塔格的哲學理念，並嚴厲地檢驗起自己對於「美」的包容度和接納能力，到底是不是合乎開放和公平的標準。
沒有一個年華老去的女人可以和歲月和睦共處。在年華終歸老去的歲月面前，女人們都手無寸鐵地等待衰老降臨：要不帶著一臉的矽膠，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蠻橫地和歲月角力；要不逆來順受，徹徹底底地讓歲月辜負曾經泣天地動鬼神的美麗。但因為張曼玉是張曼玉，所以她始料未及地被逼在眾目睽睽之下，成功策劃了一場她和她曾經呼風喚雨的美麗道別的儀式——林花謝了春紅，開到「曼玉」花事了，再提「傳奇」這詞，就顯得俗氣了。
我比較相信的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在五十歲之前把自己活成一則傳奇實在不是太難的一件事，但五十歲之後，走的明顯是一段下坡路，要讓自己一直傳奇下去，靠的已經不是運氣以及僅僅一層皮膚那麼深的美麗。
張愛玲說過：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啓示。被歲月「辜負」，完全印證了張愛玲所預言的「蒼涼的啓示」。而被翻臉無情的歲月辜負，和被曾經信誓旦旦的男人辜負，所承受的情感煎熬是一樣的，一樣的痛苦著，但又一樣的回味著。歲月背棄了你，但每一個女人，都遲遲不肯放下曾經風光明媚的逝水年華，都還一直忐忑地學不好如何接受和善用歲月回贈予她的那一份歷練，那一份自在，以及那一份套在腳上的高跟鞋雖然漸漸平軟了，但臉上的笑容卻慢慢寬容了的黃昏之後的美麗——即使她是張曼玉。
（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