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文帖千函
「拜託~拜託妳去看一下啦!」「妳是老師,這是妳的天命。」「妳是要多少錢才肯做?」香煙瀰漫的道場,焦急的大人圍著一個孩子,哭號地請求孩子大發慈悲「幫個忙」。原來是不遠處發生死亡車禍,亡者家屬慌張上門拜託「仙姑」移駕現場去和亡者溝通,完全忘了仙姑只是小學生。
「我不要去啦!」
「妳知道如果妳不做會有報應嗎?」
人在絕境時有時會變得苛薄,不管她能否承受死亡的殘酷,或是許多無意義的期待,一群人擁簇一個孩子去看車禍現場、去看屍體,只因聽說她能通靈。
我演你看的欲望遊戲
「結果我這輩子都不敢吃義大利肉醬麵了。」談起這段兒時往事,劉柏君語氣透著無奈。從牙牙學語,家人便發覺她能看見一般人所見不到的「無形」,於是她國小就開始幫人收驚,每天放學奔赴道場,脫下制服變仙姑,起壇作法,坐在香案前聽男女老少無止境地訴苦哀求,並被期許化身真的仙人,賜下一帖甘露,馬上藥到病除。
當靈媒的日子,她每天聽聞的都是悲慘的故事,誰死了,誰瘋了,誰自殺了,誰得癌……。浸淫在過量的痛苦中,當負面情緒達臨界點,她也會崩潰喊罵:「我看不到,這一切都是騙你的啦,不要再問了。」只是周遭的人與環境沒放過她,只讓她休息幾天,然後又開啟一輪欲望的輪迴。
「我當時覺得大人很可悲,他們在玩自己想像出來的大富翁,有時我試圖說出我所看見的靈界,但他們不願相信,仍執意玩他們的遊戲,然後硬把我拉進去。」
劉柏君坦言她曾做過測試,不通靈,用自己的想法來講,結果對方也信了;他們寧願相信是神說的。
如果有人因為我而忘了他自己
或許是一貫保持著觀察人性的疏離,二十六歲那年,劉柏君決定退出靈媒工作,內心的掙扎沒有太久,「不外乎名利嘛!」她只需坐鎮神壇,滿足大家的欲望,靠本能就能賺錢,而且周遭的人都稱她「老師」,以尊敬或奉承的態度,甚至家人也渴盼利用她這份才能獲得好處。她覺得這世界非常邪惡。
「我的幸運在於我常有機會接觸死人。」她跟著師父去火葬場看屍體燒化成灰、看人撿骨,醒悟人生最後不就是灰燼而已,沒什麼好計較,沒什麼放不下,「人活在世上無論長短,不用跟別人比,是自己得為自己下定論。」在道場,人與人的關係只剩下利益,表面上好像幫助了人,實際上卻剝奪了他學習面對自己的能力。一個問題解決,後續又有事情發生,便會開始臆測風水、懷疑名字沒取好、八字不對……。
「當下覺得自己很可惡,是我讓他們變成迷信的人。」「一個公司的經營者,竟然連該睡哪個方向都不能決定。」這些事情讓劉柏君感到懊悔,她想活得誠實一點,除了出書坦露靈媒一行所見,更不畏艱難地為了真正的志業拚命,憑著純粹的熱情和不服輸的倔強,她硬闖進全是男人的世界,成為臺灣第一位棒球女裁判。
生命最無邪的時光
「球場和墳場,你要選哪一個?」一談到棒球,劉柏君雙眼亮了起來,話匣子一打開,可以暢談個三天三夜,關於某一場比賽、某一次判決、某個刻骨銘心的時刻。「打球讓我做回一個平凡的人,靠實力出頭。我也曾經迷失過,以為自己是靈媒,什麼都懂,很厲害,可是一到球場就發現我什麼也不是,只是個普通人。」她還不會走路,爸爸就帶她去看甲組棒球比賽,父女倆會快樂地玩起傳接球;五、六年級開始相揪玩伴打球;國中想參加棒球隊,只因是女生,被拒於門外,但她始終未忘情棒球。
「棒球是我的摯愛啊!」她認真地又強調一次。是啊,如果不是摯愛,怎有辦法成天往球場跑,風雨中、烈陽下,一站就是三小時,只領取微薄的報酬,有時被球K到,出場費都不夠付醫藥費。說完,她捲起袖子,露出還泛著瘀青的手臂。
「我算過,2013年我一共有158天在球場哩!」爽朗的笑容裡,滿是自豪。
他們叫我:「妳這個查某」
然而這樣的自豪是八年咬牙忍辱換來的。從報考棒球裁判的那一天開始,旁人就一再虧貶:「沒有女生當裁判的啦!」叫她去當記錄員,她心想:「你文盲嗎?沒看到『裁判講習』這幾個字。」研習兩天後,有講師調侃她:「明天是考試,妳不用來了。」「我太優秀,不用考直接過嗎?」「唉唷,女生就算考過了也沒有地方可實習啦!」她只好亮出繳費收據,不甘示弱回嗆:「錢我繳了,你就是得讓我考。」
就靠這股氣勢,真讓她考過了,可是後續實習、正式執法,才是夢魘的開始。臺灣棒球圈一向是男性勢力壟斷的領域,沿襲著不成文的禁忌,如女性不能摸球、碰球具、進休息室等。當劉柏君以裁判的角色出現,隨即招來惡意歧視:「妳們女生在場上站著就是很難看啦!」連別人誤判都能怪到她頭上,指著她怒罵:「就是妳這個查某在,我才會判錯。」
她在球場沒有名字,男同事們叫她「妳這個查某」,更可惡的是後來她想爭取當主審,大庭廣眾下,有人公開嗆聲:「妳看到這個主審護具嗎?不是為女生設計的啦,妳那兩粒要放哪裡?」
講起球場受到的屈辱,劉柏君忿恨難平,後來她獲得贊助赴美受訓五周,沒想到又遇到相似的難堪,只因她是女性、是唯一的亞洲人,就招致非技術層面的刁難。某次演練完,她轉頭就走,躲進廁所痛哭。「這些辱罵太熟悉,只是臺語和英語的差別,我為什麼大老遠跑來再聽一遍?」那是寒冷的冬天,身心的困乏到了極點,幾乎撐不住,但她眼淚擦乾後又回教室乖乖聽課。只是這一次,她意外獲得了道歉。
棒球是我的驕傲
「棒球是我生命中最純粹的東西,是我的天堂,進來之後卻發現天堂原來這麼骯髒。」好在一向不懼權威的性格讓她撐了下來。有一次她擔任中華隊少棒選拔賽的裁判,比賽結束,教練、選手特別過來向她說:「裁判謝謝」,那一刻她感覺一切辛苦都值得了。
劉柏君有感而發地表示:「什麼是帶天命,這才是帶天命。至少在我之後,不會再有女生被趕出球場。這些小選手在少棒、青棒階段看過女裁判、女主審,到了成棒就不會牽拖自己打不好是因為場上有女生,這就是我的貢獻。」
八年來,她的拚命與專業,贏得許多裁判與選手的信任,而天命之路,靠的不是天賦,而是異於常人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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