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行 口述整理/李偉鳳 攝影/李昌元
前言：父親裡裡外外為這個家付出，也許不見得做得盡如人意，但他嘗試嵌入家庭生活的各個片段，這些片段便是他的價值、他的生命，只有最貼近他的家人能夠看得懂、感受得到。
在農業社會時代，家庭成員經常得共同勞動，包括孩子在下課後也需要返家協助家務，下田、養雞、洗衣、做飯…，彼此分工合作，構成一個共同生產單位，家人之間的連結比較緊密。
走到現代社會，個人的勞動鑲嵌在巨大的資本主義社會，有各自的工作崗位，舊時代的共同生產體瓦解了，疏離開始產生，家人一起勞動、生活的時間變少，對於彼此的營生事務僅略知一二，從互助中衍生及累積情感的機會也相對降低。
承前所述，現代社會中，能夠放在市場上商品化的「勞動」才具有價值，個人的自我價值感是與社會價值緊緊扣合，當一個人提供的勞動沒有市場價格，或者當他不在市場上勞動的時候，他的自我價值感降低，而其家庭成員也不容易看見他、認同他。
這一代的父親處在如此情境下，很難不感到失落。
退休，需要時間反芻、沉澱、釋懷
退休即是一個沒有在市場上貢獻勞動價值的狀態。父親長年付出勞務換取價值，以此養兒育女、回饋家庭，並且在其中獲得了自我價值感和成就感，也產生了情感，當他離開崗位後，辦公室、電腦或者其他生產工具不再屬於他，職位、身分消失了，與職位及身分相應的種種元素（包括曾經的使命、達陣以及過程中起伏轉折），漸漸為人遺忘。
生命狀態倏忽轉換，好似船過水無痕，其實對父親來說是嚴重的情感剝奪，因剝奪而失落。
我們通常比較願意傾聽失戀者或失婚者的心情故事，瞭解、同情其遭遇，但當我們聽到有人退休了，直覺地回應便是：「恭喜！」我們卻忽略了，退休（失業亦然）和失戀、失婚，同樣都可能面臨情感剝奪。
父親經歷了退休的情感剝奪，隨之而來的失落，會如何呈現？
因為他的情感還停留在過去的勞動情境，在家時，或許他三不五時便提起過去工作的酸甜苦辣，他學到的技藝、碰到的人事物、受到的待遇……，子女只覺是提當年勇，多半不太願意聽，或調侃父親別再提豐功偉業，或揶揄他不懂得退休該如何「生活」……。
其實，父親在講他的歷史情感，如果我們能夠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父親，他需要且正在運用時間處理過往的記憶、勞動情感，瞭解這種講述是重要的過程，進而接納與聆聽，對父親來說或許是最好的回應。
默默付出裡，有著自我價值的追尋
另一個造成失落的原因：失業，也是失去市場勞動價值的狀態。
無業在家的父親擔起了家務。縱然他在家裡有很多細微的付出，付出體力、心力和情感，然而他的家務勞動不具有市場價格，處在自我價值奠基於市場價格的現代社會，他的付出很難帶來自我價值感，而當家人看不見、不認同其付出時，更加深了他的失落。
有位朋友從小看到母親兼兩份工作、致力養家，而父親則因為工作不順利常常待在家裡。她認為父親不去工作、遊手好閒，過分依賴母親，造成她母親非常辛苦，她一直不能諒解父親。
與她閒談中，我發現她父親其實做了很多微小的事情。比如說，她小時候忘了帶作業到學校，父親會幫她送去；沒有帶傘的雨天，父親會在校門口等她、接她回家；她發起脾氣弄亂東西，父親會去整理……，或者，家裡缺了什麼物品，父親會主動去買、去補上……。
類似這些不起眼的生活細節裡，你會發現這個父親的存在，發現他默默地忙碌、靜靜地為家庭付出，那裡頭藏著綿密的情感，但一般人習以為常，不太容易察覺。
這個父親是有所付出的，卻沒有自我價值感，他或許覺得自己因為沒有工作，等於沒有為家庭盡到心力；愈是這樣想，細瑣如麻的事他就做愈多。我這朋友準備結婚時，她父親幫她打點許多需求，但她不太領情，認為一個大男人不適合參與這種事，對父親的協助感到煩躁。
我們如何能理解這般無業在家、默默的父親？他的情感是如何地付出、流動著？他試圖從何處流進子女的生命？父親也許不見得做得對、做得盡如人意，但他裡裡外外為這個家所做的付出，只有最貼近他的家人感受得到、看得懂父親嵌在家庭生活的哪個片段，而這個片段便是他的價值、他的生命。
一舉一動，情感在裡面
東方社會的父親形象長久以來被定位為「壓抑的父親」，如今社會潮流賦予「溝通」的術語，期待「父親」也能夠多多用語言表達心意。
不過，語言有其限制，不必然是表達情感的最好工具。情感是在長期相處之下累積的默契，它豐富而細緻得難以用語言完整地表達；有時，一旦使用了語言傳達，或透過語言去理解，反而破壞了情感的完整。
我們能不能夠回過頭來，把一些心思放在父親沒有說的部分？
父親不只是功能性的，他工作時會掛心孩子，甚至得把孩子託人照顧，一周只能見一次。當父親有空看到孩子，一方面怕跟小孩不夠親近，一方面又怕太親近走不開。子女看到的則是父親的「不在」，有了「從小爸媽都不管我」的心得，未能體解其心意，難以感受父親的情感勞動和他的複雜心境。
沉默父親的情感，得透過相處去理解。也許與他一起看電視、搭車或吃頓飯，不刻意說話、不刻意做深度的心靈交談，有意識並細心地品味跟他相處的每一刻，他的情感付出一直在發生，也許在最小的動作裡，但當下家人還未能體會，待年紀漸長回頭串起長久以來的相處片段，才能比較清楚其中的脈絡。
從電影「戀戀風塵」即可見一斑。劇中的父親不善言詞，他為即將當兵的兒子阿遠餞別，飯桌上說些自己當兵的經歷、替阿遠倒酒；父親知道抽菸的人習慣身上帶著打火機，透過妻子送給阿遠一支；他知道阿遠需要手錶，透過阿遠的女朋友送到阿遠手上……。
父親給予的不只是物質，物質裡蘊含了他與阿遠共同生活的記憶，對阿遠長期的觀察、關懷和認同。
如此從日常相處培養出來的情感，幽微、質樸且深厚，需要彼此慢慢默會、心照不宣，在講求快速簡便、公式化溝通語言的現代社會更顯其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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