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與愛】系列九 為父親討回名譽與公道 ― 陳惠珠訪談紀錄(陳振奇的女兒)(下)

【重生與愛】系列九 為父親討回名譽與公道 ― 陳惠珠訪談紀錄(陳振奇的女兒)(下)

民報 2014-12-26 00:00

長期承受壓力恐懼 母親性情丕變
陳家長輩雖然不關心我們,但是母親認為她既是陳家媳婦,照顧公婆的責任一樣不能免!聰明靈巧的母親,以她協助外公斗笠廠所學到的手藝,日夜編織斗笠,向街坊鄰居兜售,換取微薄收入,侍奉公婆,養育孩子。母親常說,爺爺非常愛吃豬肉,每天都要吃上半斤,在物資貧乏的年代,每天要買半斤豬肉並非易事,母親努力掙錢,孝順爺爺,替父親善盡人子之責,滿足中風已年邁的爺爺口腹之慾。
在母親的心中,始終堅信父親是清白、無辜的,是被抓錯的;那些被指控涉案的人,都是三伯父的朋友,父親一個也不認識。三伯父在父親被槍決後,常偷偷摸摸地來家裡祭拜父親。母親認為,那是三伯父「內心有鬼、內心不安」的舉止。她常向我們說:「妳父親是替妳三伯去當替死鬼的!」每每提起此事,母親總是嚎啕大哭,宣洩長年飽受壓抑的情緒。
母親也多次提起嫁到臺北的姑姑,書讀的非常多,從小與父親感情很好,是陳家那一輩書讀得較多的兩個人,夫家也不錯,但是當父親被監禁在臺北時,奶奶多次請姑姑去探視、關心自己的弟弟,姑姑卻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論在父親受難後關心我們。

父親受難,親友不相聞問,還想盡辦法奪取我們分到的祖產,為了捍衛生存與尊嚴,母親長期承受巨大的負面情緒,日漸失去對人的信任,整日生活在無止盡的恐懼中,從此變得暴躁易怒與多疑。
戰勝病魔 回桃園開創事業
長期處於孤獨而無助的生活環境,我和妹妹比同年紀的女孩,更清楚感受到唯有認真學習、堅強獨立,才能讓自己活得有尊嚴。
三十三歲那年,我結婚並定居臺北。豈料婚後不久,我莫名罹患「梅尼爾式眩暈症」。這是一種突發的病症,外觀看似正常人,往往因突發眩暈,終日天旋地轉,無法站立,嘔吐不止,嚴重時連膽汁都吐出來。為了全力對抗病魔,我曾經無法接受自己、封閉自己,不與朋友往來長達十年。
直到有一回,想到年幼的兒子與年邁的母親,我鼓起勇氣走出內心苦厄的世界,到農禪寺學習打坐,同時接受長庚醫院黃俊生醫師開刀治療。健康恢復後,想到婚後生活重心都在臺北,忽略日漸年邁的母親,於是取得先生支持,搬回桃園,負起照顧母親的責任,並重新開創事業。
善盡長女責任 與母親緊密相處
我們這一房沒有男性手足,我又是家中長女,與我最親的惠連妹妹長年定居海外,每年掃墓或修繕祖墓等祭祀工作,都由我包辦,婚後我將父親及祖先牌位遷到臺北祭祀。當我決定回來桃園時,取得母親及先生支持,成立營造公司,在桃園市郊雙峰路上,將分得的祖產土地興建住宅大樓與商務飯店,也將父親及祖先的牌位從臺北遷回桃園,並把母親接來同住,以善盡長女的責任。
回到桃園定居後,或許母親有了心靈寄託,早晚都要到父親的牌位上炷清香,情緒逐漸變得穩定。商務飯店就在母親住處附近,她更不時到飯店「看頭看尾」,而我的孩子此時到國外讀書,事業又漸上軌道,與母親相處更加緊密,有更多機會聽到母親重提父親的受難經過。
父親疑遭刑求 以致蒙冤受死
母親說,父親被槍決時年僅二十六歲,我才三歲,妹妹還是個嬰兒,白白胖胖的樣子很可愛。很多人告訴母親:「阿蜂,妳翁(臺語,丈夫)已經沒去,囡仔擱小漢,將伊分給人家做養女,大家日子嘛卡好過。」母親任憑他人如何遊說,也不願骨肉分離,把女兒送給他人養。
父親被捕前,情治單位到處抓人,風聲鶴唳,人人自危!聽到風聲說,當局要來逮捕父親,父親雖曾逃到鄉下避禍,卻仍在家中被逮捕。父親先被帶往當年位於文昌公園旁的桃園憲兵隊,母親總是獨自去探望他。為了能順利看到父親,母親要透過很多管道、關係,才能到看所守探望;探望父親的路途中,母親行經景福宮大廟旁的麵攤,總會買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到監所,端給父親吃。後來,父親又陸續被轉移到新竹、嘉義、臺北等地監禁。
母親說,父親被送到新竹時,妹妹已經生出來了,她一手牽著我,一手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妹妹,不辭路遠,就是要讓父親看到剛出生的小女兒。直到有一天,一位朋友跑來告訴母親,在火車站的公布欄,看到父親遭槍決的訊息,母親才不得不相信,再也等不到丈夫平安歸來!
母親心中永遠堅信,父親是被冤枉的。母親在探望父親的日子中,曾聽到一位警衛告訴她,當年情治單位逮捕民眾入獄,不但有成績,還可以獲得一筆豐厚獎金。在名與利的驅使下,這些情治人員大肆逮捕無辜民眾,造成許多冤案,斷送許多有為青年的大好前程及家庭幸福。基於那位警衛的說法,探望父親時,她多次親眼目睹父親身上的多處傷口,母親堅信,父親曾經遭受過刑求,被迫簽下假口供,以致含冤被處死。
害怕遭陷害 母親燒毀父親家書
獄中的父親牽掛家裡妻女,幾乎是每週一信寄回家。母親害怕又遭人陷害,不敢留下父親的隻字片語,將文件及照片全部燒毀,連父親遺留的一整櫃書籍也統統燒毀。
因為家人刻意保密,我與妹妹始終不清楚原因,只是小時候,每當看見鄰居或親友有父親照料生活大小事,我總是相當難過,常常問自己:「為什麼我們沒有父親?」我想母親之所以不願意談論父親的案情,主要是想要保護我們,瞭解越少越安全,才不會給我們帶來困擾。
我對父親開始有印象,是我讀初中時,小堂哥偷偷拿了一封父親的獄中家書給我,但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封家書居然不見了!這份我看過的家書,印象深刻,父親用沾水筆寫的,字體工整秀麗,文字優雅;信中內容敘述他對母親的思念、為我們姊妹孤苦無依憂心,寄望兄長們好好照顧我們母女,其次,談到他對秋天景色的觀察,整封信函充滿哀傷之情,令人不忍卒睹。
我以為那次拿到父親親筆家書,是他唯一留在世上的遺物,一直很在意並懊悔家書不見了。直到有一天,一位曾被抓到綠島監禁十多年的堂叔陳阿添 ,突然帶著一份父親的判決書來家裡,重新啟動我尋找父親的生命故事。
平反時機成熟 幸獲貴人相助
或許是為父親平反的時候到了!堂叔陳阿添帶來父親的判決書,並提起當年他因案被抓,遭受嚴刑時,被槍桿打到內出血,無奈之餘只能逼迫喝自己的尿液「自救」而倖活,送軍法處關了兩年、又送到綠島「訓練」八年。
阿添叔始終深信,當年有多少人無法像他那樣,挺得起嚴刑酷打,因屈打後成招被判死!
阿添叔帶來父親的判決書,親口吐露當年的沈痛過往。有一天,我接到檔案管理局來函,表示他們擁有父親所遺留的文件,要我過去確認,我正準備要前往檔案管理局,出發前,在我經營的商務飯店遇到一位友人,隨口提出此事,並順手拿起飯店訂閱的一份雜誌。翻閱雜誌內容時,不經意看到大篇幅報導李坤龍先生,他以白色恐怖受難家屬立場,談論當年的事件。
報導內容的各項情境,仿如我的經歷,我心想,或許李先生對白色恐怖事件的了解,能夠提供我更多訊息,協助我找到父親受難的真相,早日還我父親清白。一旁的朋友知道我的想法,鼓勵我不要猶疑,當下連絡李先生。我打電話到查號臺詢問李先生的電話,幸運地聯絡上他,他非常熱心地教我如何申請檔案管理局的相關資料,並告訴我,父親當年可能在現在的青年公園附近受害,當下,我內心激動莫名,開始看到一絲陽光照進我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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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陳惠珠出示父親陳振奇生前照片,心中無限感慨。右圖為陳惠珠(右)與李坤龍(左)的合影。(楊淑媛 攝影)[/nop]
鍥而不捨追查 找到父親遺書
在朋友協助下,我的行動更加主動積極,除了檔管局的資料外,我決定進一步申請調閱跟父親有關的所有文件,希望有助於瞭解事情真相。我覺得父親的資料應該不只檔管局告訴我的這些,可能還有其他,經由李先生的指導,我先到檔管局使用電腦查詢,在該機構的網站上輸入一些可能跟我父親相關的關鍵字,再將查詢結果抄下來向工作人員申請,資料數量開始不斷的「跳」出來。儘管檔管局人員表示,一時間找不到能夠跟我所提出的資料清單相對應的文件。
直覺告訴我,父親應該留有遺書,我毫不死心,持續追查,不久檔管局回應,同一批資料裡只有抄寫白衣神咒的紙片署名「陳振奇」,確認是我父親的遺物沒錯,但有一份遺書,字跡與白衣神咒不同,又沒有署名,不敢隨便判定是我父親的。經我鍥而不捨的努力,終於再找到部分資料,我拷貝相當數量的文件帶回家。而那份「無名」遺書,一看之下,裡面寫著要向「母親」、「坤、沛我兄」、「阿蜂」等人交代後事,分明就是我父親的遺書!
經我詳細說明,遺書終於歸還給我們。我所取得的資料,包括父親執行死刑的判決往來公文、判決書、自白書、筆錄、遺書、經文等各項資料,內容算是相當完整,不過我並沒有將全部資料閱讀過一遍,有一些我認為比較繁雜,就跳過不看,而且公文部份的真實性如何,也應該持保留態度。
看到父親塵封多年的珍貴文件不斷浮現,那年我已年近六十,花甲之年的我,終於拼湊出父親遭受苦難的模糊經過,真相逐漸浮現。其中一張父親在獄中親手寫的觀世音菩薩白衣神咒經文,經文中有段父親改寫的「與佛有緣.佛法相應.常樂我正…」,似乎透露父親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藉由神咒經文傳遞自己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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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振奇的獄中遺書(民國41年12月8日,槍決前一日),50多年後家人才收到。(陳惠珠 提供)[/nop]
父親勇者無懼的笑容 化解仇恨
我曾經向我的孩子簡略地述說父親遭受冤獄的事,讓他知道外公是獨裁政治下的犧牲者,過去我心中充滿著對政府當局的仇恨,更一度希望仇恨的火苗繼續延燒下去!可是,當我拿到、看到父親被槍決前,被當局拍下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我知道我的心中不該有恨!因為照片中名牌緊貼胸前的父親,臨刑時,並沒有害怕或痛苦的表情,反而是面露微笑,那抹笑容代表著勇者的無懼,代表著一切苦厄的解脫,更代表著他對獨裁者的原諒吧!
而父親的另一個遺物──觀世音菩薩白衣神咒經文,更令我莫名感動。因為,約莫十年前,我獲友人相贈,得到一本白衣神咒經文,天天努力朗讀此經,日久就會背誦整部白衣神咒。因此,當我看到父親臨終前留下他親自抄寫的白衣神咒,是我每天虔誠背誦,可以倒背如流的經文之際,當下那種種的無名與巧合,讓我與父親已逝的生命,因為白衣神咒重新緊密連結在一起,彷彿他的生命已獲得重生;而我與母親那道早已布滿厚疤的傷口,終將漸獲撫平!
名譽,是一個人的第二生命。距父親受難五十多年後,我拿到政府發給父親的恢復名譽證書、相關遺物,趕緊將證書及遺物放在祖先牌位後方,除了告慰父親在天之靈,更要讓陳家祖先知道,昔日那被槍決無法入祀的父親,他不是壞人,而是大時代獨裁政權的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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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振奇父女雖然陰陽兩隔,但藉由白衣神咒的經文,冥冥中將兩人的心緊緊相連在一起。左圖為陳振奇在獄中抄寫筆跡,右圖為其女陳惠珠日夜虔誠背誦的經文紙本。(陳惠珠 提供 / 楊淑媛 翻拍)[/nop]
【編按】二二八之後清鄉、白色恐怖漫長期間,桃園縣有將近四百位政治受難者。文化工作者曹欽榮和陳銘城等人受桃園縣政府委託,完成政治受難者和家屬的口述訪問,在日前出版《重生與愛》。本報取得授權轉載,讓大家對當年的受難歷史,有進一步的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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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轉文字稿:楊淑媛
文字稿整理:楊淑媛
修稿:陳惠珠、陳銘城、曹欽榮、張宜君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n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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