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玲小說】老張們──(二)除夕

【王瓊玲小說】老張們──(二)除夕

民報 2015-02-19 00:00

【編按】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在學術領域專研古典小說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小說集,於2009年出版,至今每2年出一本書,筆下以台灣本土人事物當作創作素材,王瓊玲希望寫出上一輩台灣鄉間小人物的命運,而流露寬容關懷的創作風格,讀來令人動容。
本報特選《美人尖》小說集,連載摘錄以饗讀者。

 
亂離的歲月,對無爹失娘及喪子的一群人,過得既是飛快、又是忒慢。慢得像老牛拉車爬山路,急不得、催不了;快得像失速鐵馬衝下坡,煞不停也擋不住。
顛顛頓頓的日子,竟把太爺也拱上八十大壽了。
生日那天,鄉長大人送來了「天騭耆英」的匾額,既恭賀太爺也追念昔日部屬。當然,選舉也快到了,太爺是全鄉最高壽的外省人,可千萬怠慢不得!
除夕當夜,圍爐三大桌,每桌十二道大剌剌、滿溢溢的年菜──來自不同手路、不同色香的家鄉味兒。
太爺請出「家堂」──「張氏歷代宗親之神位」,帶領眾人行三跪九叩之禮。磕完頭,老張們再轉身側向,遙祭起自己本姓的祖考、祖妣。
接下來,一個個跪到太爺膝前叩首拜年。年復一年,太爺都會給兒子們壓歲錢。紙鈔沒幾張,拿在手上卻熱得火燙,一路從手掌心燙到胳臂,再熱到兩窪眼窩去。
大過年的,可不能讓淚掉下來呀!所以,一群大老粗就瞎起鬨,歪纏著太爺撒潑兼耍賴。挨近身子、涎著嘴臉,怪錢給得太少,壓不住吃人的年獸,手指一伸就偷偷摸摸去掏老人的口袋。
太爺大喝一聲,迴身猛轉,強瞪丹鳳眼、怒吹關公鬍,一手摀住棉襖口袋、一手舞起青龍偃月刀,喔!不,硬木拐杖頭,橫掃他千軍萬馬,打他個落花流水:
「曹操老奸、孫權小賊,還我荊州、還我青島……看!往那裏逃?」
酒燒紅了每一個人的臉,白煙隨著呵呵大笑的嘴噴著。歡樂是要營造的,大夥來了狠勁,老太爺也努力湊著興。老張們在心底唸著:「說甚麼新年舊歲?還不是昨日今朝!」沒爹、沒娘,無所謂!無妻、無子,也不要緊!此時此刻,有老太爺就好。老太爺在哪兒,家就在那兒!
爺兒們喝到大醉,一醉就待不住屋子。於是,小七攙扶著太爺,其他的勾著肩、搭著背,踩踏著歪七扭八的步伐,跌跌撞撞,逛起梅仔坑大街。
除舊的鞭炮霹靂啪啦炸著,這家都還沒炸完,那家就拼陣鬥勢地炸起來,整條街炸得烽烽火火。
梅東村的村長喝得爛醉,出屋門蹲在水溝旁大吐,他兇惡的婆娘扠著腰,指著他鼻子大罵:「膨肚短命夭壽骨,喝到要去替人死呦!」大過年的,一點都不忌諱。
一群半大不小的潑皮,左手拿了壓歲錢,右腳就奔來廟口,大榕樹下圍起好幾個場子,「十八啦!鱉十!一色啦!」廝殺得臉紅脖子粗……
太爺海量,幾陣風就吹退了酒意,不需人攙扶了。他一路頷首拱手,向鄉親們答禮,那是踩在雲端的愜意與欣喜。走著走著,突然回過頭,攤伸兩隻大手,仰天呵呵笑起:「小子們!想不到還有今日!無災無難,國泰民安哪!」一雙老眼,凜凜炯炯,千里走單騎的威風尚在,荊州沒丟失、赤兔馬不必奔麥城、痢疾沒逼死兒子……眼前呀!一個個都是孝友恭順的關平哪!
咻﹏﹏咻﹏﹏咻﹏﹏ 一支支沖天炮、響地雷,飛射過頭頂,衝向無邊無際的夜空,砰──碰──殺──……噴爆、灑落千片銀葉、萬朵金花。一樣的年、一樣的煙火,他鄉與故鄉,又何須分得清清楚楚?
 
 
尾六兒酒量忒差,吃不到半席,就自動窩去牆角,癱成一堆爛泥。大夥散完步,嬉鬧鬧地回家。門一推,就看到他綣縮著身子,藏在飯桌底下,整張臉嚇得死白。一見太爺,爬出來就死命緊抱:
「聽!聽!子彈咻﹏﹏咻﹏﹏射來了;大礮瞄著就是炸──轟隆隆沒命沒由地炸。又開打了,一定又開打了。要逃到哪裏去?哪裏可以逃命去?……別再打俺親哥……俺哥炸爛了,血肉都噴上天,蒙蓋下來,灑得俺一頭一身……是俺親哥,俺唯一的親哥!……快逃,要背著太爺逃!再不,大礮就轟過來了!……」
飛來飛去的炮火,真的就在頭上、屋頂流竄著;響地雷一下子轟在近處、一下子爆在遠方……尾六兒心魂都嚇飛了,瞳神渙散,全身上下捉不住地抖。喉嚨擠出來的聲音,尖銳又淒厲,像山羌被捕獸夾箝住,哭出嬰孩般的哀嚎。褲襠連到腿肚,腿肚接到布鞋,淋淋漉漉,尿濕了一大片。
太爺緊摟著二十來歲的嬰孩,輕輕拍著他的背,溫厚的手掌撫去他一臉的汗水與淚水:「沒事、沒事,仗沒開打!俺的尾六兒醉了,只是喝醉了而已!不逃,咱們不逃!再也不必逃了……」
三哥、四弟上前來,架著尾六兒進房去。
那一夜,他們沒搓麻將守歲,但個個都失眠了。
 



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東吳大學中文所博士。曾任世新大學中文系創系系主任。現任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所教授。

專研古典小說,著有《野叟曝言研究》、《清代四大才學小說》、《古典小說縱論》、《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等學術專著及多篇學術論文,為海峽兩岸知名的學者。


王瓊玲從事研究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曾獲台灣豫劇團改編為建國百年大戲,並已發行簡體字與英文版,海峽兩岸亦合拍電視連續劇。第二本小說《駝背漢與花姑娘》,則以一貫雋永的文字描繪人性,其中〈阿惜姨〉改編為豫劇《梅山春》,於2014年巡演海內外。本著作《人間小小說》為作者首部散文集,同年度亦出版首部長篇小說《一夜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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