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玲小說】老張們──(四)家去

【王瓊玲小說】老張們──(四)家去

民報 2015-02-20 00:00

【編按】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在學術領域專研古典小說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小說集,於2009年出版,至今每2年出一本書,筆下以台灣本土人事物當作創作素材,王瓊玲希望寫出上一輩台灣鄉間小人物的命運,而流露寬容關懷的創作風格,讀來令人動容。
本報特選《美人尖》小說集,連載摘錄以饗讀者。

 
 

 
 
可是,太爺一走,支撐十多年的浮木沉了,老張們開始人海的泅泳。風狂浪高,有的載沉載浮、有的就徹底滅頂了……
別說戰火已停歇很久!再怎麼久,十年、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灼燙後的傷疤,依舊煎熬著千百度的高溫……
這一切要怪誰?誰肯讓他們責怪?
 
 
太爺走後,不到一個月,除夕又措手不及來了。老張們換到二爺的宿舍祭祖、圍爐。雖只剩一大桌的人,年菜照舊是滿溢溢、熱騰騰。臂上帶著重孝的他們,安安靜靜地吃元寶餃子、挾長年菜、喝五福發財湯。
氣氛太悶重了,老五抱來那甕沒喝完的老酒,吆喝著:「太爺在頭頂上,看咱兄弟團圓哪!咱們都來敬太爺,請他老人家乾杯。喝!不喝,是他媽的狗娘養的。來!一起乾杯!」
一鬧開,大家就卯起勁來喝。個個端起酒杯,先敬剛走的太爺,再敬早走的總把子,三敬遙遙遠遠,不知還在不在的親爹、親娘。
酒刀子一燒下喉,攪動滿腹的悲怨與憤怒,全化成口頭的咒罵和拳腳的踢打,場面有些失控了……
二爺下令:「全都給俺坐下!小七!唱段歌給天上的太爺聽。誰不認真陪著,太爺的拐杖頭,可會像焦雷一樣劈砍下來!」
大家安靜了。昔日白白淨淨的大學生,不改文藝腔,用高拔的男高音,唱起黃友棣作曲、許建吾填詞的名曲<問鶯燕>:
「楊柳絲絲綠,桃花點點紅。兩個黃鶯啼碧浪,一雙燕子逐東風。恨只恨,西湖景物,景物全空……」
都還沒問完鶯燕,老五就發飆:「媽咧個屄!文謅謅的狗屁樣,西湖早丟了,哪有楊柳?哪有桃花?」
老四也開罵:「問你的王八羔子蛋?鶯鶯燕燕住在克難街黑巷底的窯子,三十塊錢就可摟一下午!要不要?哥帶你扒光她們去!」
「矇瞎了你的狗眼,扒你的大頭鬼!大過年的,再騷再浪的蹄子們,也回家去了!」:尾六兒跟著窮嚷。
不只是唇槍舌劍的廝殺,又摩起拳頭、動起腿開打了。雖是瞎鬧,也是厲害。
二爺趕緊使了個眼色。三哥會意,從牆上拿下懸吊的胡琴,咿咿﹏﹏歪歪﹏﹏調起絃。二爺往客廳正中一站,<四郎探母>裏的佘太君就現身了。
好多年來,這齣京戲被禁演又禁唱。太爺咬牙切齒地罵:「說甚麼怕老兵們想家?說甚麼四郎是叛降的窩囊廢?混帳政府!不要臉的直娘賊!連想家、看老母都不許嗎?」
所以,老張們常唱,唱給太爺聽,也唱給心中的親娘聽。
從前,總把子唱四郎,蒼涼的悲音一起:「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盡孤單;我好比南來燕,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所有的人都會靜下來,打著拍子,搖頭晃腦跟著哼。哼著唱著!就大口大嘴猛灌起老酒來。
痢疾帶走總把子,四郎就再也不回家了;只剩二爺扮演老慈母,唱著獨角戲。起先是一字一拖板的<西皮導板>:
「一見嬌兒──淚──滿──腮──!」
哀哀淒淒的哭腔,唱著割裂又重組的天倫夢。接著,是大江貫東,一洩千里,磅礡又悲愴的<流水板>:
「點點珠淚灑下來,沙灘會一場敗,只殺得楊家好不悲哀:兒大哥長槍來刺壞、兒二哥短劍下他就命赴陰台、三哥馬踏屍骨如泥塊、我的兒你失落番邦一十五載未曾回來。唯有兒五弟性情改,削髮為僧出家在五臺。兒六弟鎮守三關為元帥。最可嘆兒七弟他,被那潘洪綁在芭蕉樹上,亂箭穿身無處葬埋。」
琴弓慌匆匆地拉,人急惶惶地唱,悲天憫世又痛兒的佘太君,唱得老淚縱橫。
琴絃一轉,突然轉為緊拉慢唱、盪氣迴腸的<搖板>:
「娘只說...我的兒啊....今不在...... 延輝我的兒啊......哪陣風把兒你吹回來?」
………         …………          …………
 
 
尾六兒聽不下去,偷偷從後門溜走。冷風灌進他衣領,錐刺著脖子,一陣又一陣。風吹得楊四郎回家去?吹得俺回娘身邊去嗎?
梅仔坑的小孩還是在放沖天炮、玩響地雷,咻﹏﹏咻﹏﹏,一支支飛射過頭頂,砰──碰──殺──,照樣噴爆、灑落千朵金花、萬片銀葉。
就在不久前,真的才不久……他和唯一的親哥,都還是雪地裏蹦蹦跳跳的猴崽子。大年夜,迫不急待地穿起新衣、新鞋,和鄰家紮麻花辮的大小妹子,圍個圓圓的圈,牽著肥嘟嘟的小手,繞呀唱的:「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快快樂樂放鞭炮……」
他躲在親哥身後,扶靠他的腰,歪探出半個頭,一手摀著耳朵。親哥拿著點紅的香炷,伸直胳臂,蹲低腰腿,挪遠了上半身,抖呀抖!顫巍巍去引爆刺匝匝的炮心……
咻﹏﹏砰──……老共的大礮轟過來……炸爛了,親哥的身子……哥噴上天,炸爛了……爛了……血肉蓋下來,灑得俺一頭一身……
………       …………        …………         ………
………       …………        …………         ………
三月天,遍地的映山紅、三色槿、櫻草花,開得火燒火燎。紅的、紫的、白的、粉的、桃心的、絲絨的,從山坡一路開到溪谷。
放鞭炮的兄弟倆長大了──也沒多大,才十五和十八。拿兩把斗子網,背著竹簍,捲起褲管,彎身踏在沁涼涼的溪裏撈魚。娘說她知道哥喜歡鄰家的大妹子,等她滿十七,就要娶來給俺做嫂子……
岸上,老總帽子頂著青天白日,端起槍對著水面就是一陣掃射:「他媽的王八羔子!兩手舉高,用滾用爬的,都給格老子上岸來!」
「老總!俺跟您老走。別射、別推,俺走!俺跟您走就是了!俺弟他小,求求您!放他家去!俺家老娘等著哩!放他回家去!求您啦!」
「混帳東西!還討價還價個屁!走,一起走!不走,格老子斃你一雙。」
………       …………        …………         ………
哥!鄰家大妹子也喜歡你麼?俺看過你貼胸的香囊,是她縫的,對不對?
………       …………        …………         ………
大撤退,槍彈在身後追。哥叫俺丟下背包,拉著俺的手拼了命就逃。大礮轟過來,轟過來……哥血肉噴上天,灑得俺一頭一身……哥!娘站在村子口,笑瞇瞇等咱回去。那天,咱們網得好幾條肥滋滋的魚,活跳跳、潑剌剌,拍打著尾鰭。你說要娘煮紅燒,加著大把青蒜、紅椒,燒出一盤鹹辣沖鼻的河鮮味兒……
哥!娘笑瞇瞇等在村子口,家去!回家去!咱們一起回去!
………       …………        …………         ………
 
 
大年初一,尾六兒真的回去了。就在「道班」簡陋的宿舍,一把剃鬍鬚的利刃,割斷左手腕的動脈……他──到天上會親哥及侍奉太爺去了。鮮血噴流得一牀一地,說不定也會流往那映山紅、三色槿、櫻草花,開得滿山滿谷的家鄉去……
 
 



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東吳大學中文所博士。曾任世新大學中文系創系系主任。現任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所教授。

專研古典小說,著有《野叟曝言研究》、《清代四大才學小說》、《古典小說縱論》、《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等學術專著及多篇學術論文,為海峽兩岸知名的學者。


王瓊玲從事研究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曾獲台灣豫劇團改編為建國百年大戲,並已發行簡體字與英文版,海峽兩岸亦合拍電視連續劇。第二本小說《駝背漢與花姑娘》,則以一貫雋永的文字描繪人性,其中〈阿惜姨〉改編為豫劇《梅山春》,於2014年巡演海內外。本著作《人間小小說》為作者首部散文集,同年度亦出版首部長篇小說《一夜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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