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在學術領域專研古典小說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小說集，於2009年出版，至今每2年出一本書，筆下以台灣本土人事物當作創作素材，王瓊玲希望寫出上一輩台灣鄉間小人物的命運，而流露寬容關懷的創作風格，讀來令人動容。
本報特選《美人尖》小說集，連載摘錄以饗讀者。
二爺是老大哥，以身作則，最先成了家。
可能是上天的安排，或太爺的恩賜吧！二爺的老婆是揀來的，沒花大錢；還平白帶個十多歲的小子，讓他當了現成的爹。
從不逛窯子的他，倒娶了一個出身窯子的女人──秋桂。
秋桂從小被賣入煙花，二十歲不到，就生了一個兒──不知爹是誰的兒。後來，梅仔坑暴發戶林大德，娶她進門當小的，是元配做的主，希望能生個「帶把的」好傳宗接代。問題是，三年多了，她肚子還是平得像鼓皮，一點消息都無。元配大怒，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她及拖油瓶，掃地出門了。
秋桂走投無路，又不想重操舊業，只好去找鄉長哭訴。一方面傾訴自己的委屈，一方面看能不能獲得貧戶的補助。
六十開外的老鄉長，名叫劉旺長。人是不錯，但每天應付川流不息的請願人潮，還是打從心裏不耐煩。秋桂的冤屈都還沒訴完，他就狠狠打斷了：
「怨天怨地嘛無路用！油麻菜籽命就油麻菜籽命，隨隨便便亂撒，落土就會發芽。妳黑白找一個人嫁了，比較實在。何況妳現在沒戶口，那可能有啥貧戶補助？」
秋桂一聽，更是抽抽搭搭哭個沒完：「我三十幾歲的人了，落過煙花、帶個細漢囝兒；嫁人無生後生、又被趕出門。街頭巷尾的三八查某，在背後叫我掃帚星、破格精。哪有查甫人敢娶我？……」
哭得正悲慘時，二爺恰巧送公文進來。鄉長瞄了他一眼，半是為了躲避水淹之災，半是湊興開玩笑，就說了：「一枝草一點露！誰講『半日煙花女、三世嫁歹人』？鄉公所內現成就有一個好人，我來做媒，牽成這件好事。」
好事真的被鄉長一牽就成了。二爺有太爺、總把子的豪邁，一向看不得別人受苦。得知秋桂的命運後，連人都沒細看就答應娶了。從此，無依無靠的秋桂，有了安穩的家；她兒子阿清的身分證上，也擦掉了「父不詳」三個字。
結婚那天，席開近十桌。劉鄉長穿起全套的西裝、打紅領帶，胸前別著絨布大紅花，登上臺，蓋下了介紹人及證婚人的印章。能替忠厚勤快的部屬，找到老婆及現成的兒子，他高興得很、也得意得很。
但是，高興、得意太過頭了，他完全忘了形、失了態，醉醺醺地舉起雙手、拔高嗓門，用選舉造勢的聲調對臺下喊：「各位親愛的父老兄弟姊妹：查甫人喔！『寧可娶婊來做妻，毋通娶妻去做婊！』大家講～對不對～、對不對呀～～」
在座的人都嚇一大跳，新娘也變了臉色！還好，粧太濃了，看不太出來。
而老張們全喝醉了，沒一個聽得清楚。若沒喝醉，他們也聽不太懂這類臺灣俚語。縱然聽懂了，浪裏來、風裏去的他們，對於這種芝麻綠豆的屁事兒，也不會去計較吧？
反倒是剛考上縣初中的秋桂兒子──阿清，臉一青、嘴一撇，扭頭就走，辜負了他媽的一頓好酒菜。
鄉長拉成了紅線，又不收媒人錢，不只搶走生意，又破壞行規，這事引起了正牌媒婆的公憤。她們決定，下屆鄉長選舉，不挺這個白目鬼了。
這幾個媒人婆，心像山裏頭的寒水潭──深不可測；嘴像灌田的大圳溝──滔滔不斷；腦袋裏更有一本密密麻麻的萬年簿，偌大的梅仔坑鄉，誰家兒子冒鬍渣，誰家女兒來月事，都記得一清二楚。她們自吹自擂是奔走人間、服務眾生的月下老人；但事實上，比較像是既昏又聵，亂點鴛鴦譜的喬太守。
最近幾年，媒婆們兼做起「老芋頭配嫩蕃薯」的生意。做這種勾當，就不再是無心犯錯的喬太守，而是一咬住皮肉，不吸飽鮮血，就死也不鬆口的螞蟥、水蛭了。
梅仔坑附近有兩座大軍營，未婚的老兵、外省的羅漢腳塞滿街，媒婆們不怕沒獵物上門。她們嗅著狐狸般靈敏的鼻子，專找生有缺陷女兒的不幸家庭；或死了丈夫、離了婚的孤苦女人。
一搖起紙摺扇，媒婆就會笑出瞇瞇眼：「阿兵哥，錢多多。吃豆奶，配饅頭。娶無婆，摟枕頭。疼惜婆，做馬牛。」鼓弄起彈簧舌，天上的朵朵香花，就一陣陣亂墜下來，蒙蓋了聽眾的心眼。
於是，謊報的年齡、熱騰騰的豆漿與胖白饅頭，對命運乖舛的人們來說，是活著就可以進去享受的天堂。
而轉了一個頭，媒婆們彎進道班宿舍或冰果室，用相同的心機、不同的內容，對那些兩眼冒著慾火的老芋頭說：「那女孩呀！細皮嫩肉的，天生就是乖，靜悄悄地聽話，從不嚼舌根或頂人嘴。」或者：「那姑娘呀！天生的美人胚子，就愛笑，會笑得您心花開、錢財來……」
因此，老芋頭們高高興興花了大把銀兩，迎娶「嫩蕃薯」進門了。久曠的大男人，溫柔與體貼還來不及展現，生米就已煮成了熟飯。
第二天一早醒來，那熟飯呀！──可都有些……唉！難以吞嚥了。
原來：那男的，比泰山大人還大上好幾歲。那個從不嚼舌、亂頂嘴的乖姑娘，天生是個啞巴；而笑吟吟的美人胚子，是不帶腦子出生的傻瓜。
老四、老五運氣雖沒二爺好，但終究不差，沒上了媒婆的惡當。這多虧他們平日逛熟了窯子，建立不錯的口碑。風塵中打滾的姑娘，反倒是有情有義，既幫襯著探聽，又卯足勁替他們跟媒婆殺價。所以，兄弟倆娶的是眼耳端正、不癡不瘸的姑娘。
只因，姑娘家太窮了，底下又有五六七八個弟妹，說好是半嫁半賣的之外，每個月還要贈三斗米給娘家過活。年紀當然是小了些，但老馬吃起嫩草來，更是有滋有味、感天謝地起來。
何況，嫩草豐盈的生機，不只讓兩匹老馬更老當益壯，又真的哺育出好幾匹小馬：老四生了兩兒一女；老五更多，一年一個，三男二女，足足一大把。
至於小七，那運氣可就背囉！他明媒正娶的，正是那笑盈盈的美人胚子！
要怪就怪他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這檔羞人答答的求親事兒，怎會找大老粗的哥兒們商量去？
在媒婆的安排下，小七單獨去女方家相親。女孩由媒婆捧扶著身子出來奉茶，微微屈膝的一剎那，他瞧見她嘴角一抹淺淺的笑……那朵淺笑，恰似茫茫雪地裏，一枝紅梅居高枝，綻放著無限的生機與希望。
善畫的小七，打從心眼暖和起來，一股強勁的電流奔竄全身，傳達到四肢百骸、三萬六千個毛孔去。就連遙遙遠遠的故土，千里冰封的雪鄉，也都春回大地、晨曦普照了。
媒婆又捧扶她進房去。一轉身，纖纖柔柔的背影，弱弱可人的腰枝，是他畫布裡的春竹，婀娜迎風，迎來滿眼的鵝黃嫩綠、招來滿耳的鳥啼蟲鳴……
小七一點都不遲疑，當下就做了決定。
回家後，靈感像帶雨的春潮，蒙天蓋地的灑落及湧盪。他磨好墨、調好顏料，畫了好一幅動人的「梅竹春曉」。
新婚隔天，他急匆匆拉著笑吟吟的新娘，去找媒婆理論。媒婆耍無賴，既不退錢也不認錯；甚至，再賠一筆錢送回娘家都不行。
小七最懼怕的事，降臨到頭上來了。他淚眼迷濛地向兄弟們求援。但是，大老粗最講仁義，每一個都搖頭：
「我說小七！你就認命吧！人家可是黃花大閨女，不能就白白糟蹋了。太爺活著，也不允許你幹這沒天良的事兒！小你二十來歲，正好當女兒來疼。慢慢教！天可憐見，或許有一天教出腦子來也說不定！」
小七認命了，再苦、再痛也認了，真的把新娘當女兒來疼，取了一個小名：「傷梅」── 一朵受了傷的小小寒梅。
雪鄉老家的大院落裏，書房窗前有一株百年老梅，是高祖親手種下的。娘在宣紙上，用濃墨摹畫老幹的蒼勁、用胭脂點染新蕊的嬌嫩，就掛在粉牆上；兩旁的字匾：「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和靖的名詩，是爹題寫的，有著龍行鳳翥的超凡與瀟灑。
所以，他惜梅、愛梅，一張張雪白的宣紙，栽種過千株、開放過萬蕊，都是他翻耕心田、灌溉血汗，就著天地生機，一筆一畫勾勒出來的。
而那朵小小的、受了傷的梅花，在大風雪的深夜，飄旋著清新的舞姿、無瑕的粉嫩，降落到他溫厚的手掌心來。他怎麼可以不承著、護著、摀著、貼在心口疼呢？
慢慢地──小七就不恨也不痛了。
而且有了傷梅之後，他更騰起手肘，專心一意，全力護梅、寫梅了。
或許，真的是天意，笑吟吟的美人、受傷的寒梅，激盪出小七生命潛藏的能量，發揮到無窮無盡。宣紙上的枝幹更遒勁、寒梅更清麗；而且綠蔭滿枝結實成，他生下一兒一女來了。
蒙天垂憐，一兒一女不但都帶了腦子來，兩雙慧黠晶亮的眼睛，真的如秋水、似寒星，是從「百子圖」裏頭跳出來的孩兒，玉一般晶瑩溫潤的孩兒。
晶瑩溫潤孩兒，果然也帶來好運，小兄妹的玩具，常常是一座座、一塊塊金黃燦爛的獎杯、獎牌──從教育部、文化局及藝術協會那兒頒贈來的。
四五個老張們，還是常常見面，見了面就有談不完的育兒經。二爺拼死拼活要教好青春期叛逆的養子；三哥疼惜著小學裏一屆來又一屆去的小ㄚ頭、小蘿蔔；老四、老五更彼此打趣：「陷落兒女坑，做死未翻身。」──用的是從老婆那兒學來的，不很純正，但腔調已不差的臺灣俚語。
年年除夕，老張們團圓圍爐。廚房被能幹的秋桂霸佔著；另兩個媳婦兒只能切蔥拍蒜、端盤擺筷而已。傷梅則是笑吟吟蹲在地上，潑潑嘩嘩地玩起洗菜水。
他們照樣請出張氏「家堂」，先對太爺、總把子及歷代宗親行三跪九叩禮；再轉身側向，遙祭起自己本姓的祖考、祖妣。當然，也會酹酒在地，對著夜空大喊：「死尾六兒！你倒清閒，他媽的躲得乾乾淨淨！有種就下來和你老哥們喝兩杯！」
………… ……… ……… …………
老張的故事完了嗎？
「王子與公主結婚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只是哄騙小孩的童話。更何況，他們不是王子與公主，是亂世倉皇的野馬……而且，不是四五匹，是四五群了。
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東吳大學中文所博士。曾任世新大學中文系創系系主任。現任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所教授。專研古典小說，著有《野叟曝言研究》、《清代四大才學小說》、《古典小說縱論》、《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等學術專著及多篇學術論文，為海峽兩岸知名的學者。
王瓊玲從事研究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曾獲台灣豫劇團改編為建國百年大戲，並已發行簡體字與英文版，海峽兩岸亦合拍電視連續劇。第二本小說《駝背漢與花姑娘》，則以一貫雋永的文字描繪人性，其中〈阿惜姨〉改編為豫劇《梅山春》，於2014年巡演海內外。本著作《人間小小說》為作者首部散文集，同年度亦出版首部長篇小說《一夜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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