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玲小說】老張們──(八):扛大厝
民報
2015-02-22 00:00
【編按】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在學術領域專研古典小說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小說集,於2009年出版,至今每2年出一本書,筆下以台灣本土人事物當作創作素材,王瓊玲希望寫出上一輩台灣鄉間小人物的命運,而流露寬容關懷的創作風格,讀來令人動容。
本報特選《美人尖》小說集,連載摘錄以饗讀者。
「可以回老家囉!」
歡天喜地的訊息,在寶島發酵、傳播,算不算是遲來的正義,已沒有人去計較。
但是,可以回,就表示「在水一方」的家鄉,不「道阻且長」了嗎?
二爺最老,卻最不急著回老家。他不說,但大家的照子都亮得很,還不是為了養子阿清。
阿清從小個性彆扭又倔強,讀書卻是一級棒。以榜首的成績登上嘉義高中;三年後,又考上了臺大醫學院。鄉公所工友微薄的薪水,哪支付得起龐大的學雜費、生活費?二爺硬頸的脾氣,又嚴拒小七的解囊。為了栽培兒子,夫妻倆千尋萬覓,終於找到一項收入不錯的兼差:扛大厝──為死人抬棺材。
梅仔坑鄉分很多村:圳南、圳北、梅東、梅南、梅北……很奇怪,就是沒有梅西村。於是,捉狹的人把野外的墓園,就取名為「梅西村」。
梅西村的「土饅頭」,「餡草」果真都在城裏。一人遲早都要吃上一個,嫌沒滋味也沒轍!但是,當餡草要包進土饅頭時,絕對要靠一群「土公仔隊」來幫襯才行。
「土公仔隊」,堪稱臺灣早期的殯葬社。秋桂──昔日的煙花女,洗盡鉛華之後,竟當起了「殮工」,幹起了在棺木底層鋪木炭、撒茶葉梗、墊冥紙、及搬放大體入住大厝的粗活兒。而且按照禮俗,朗聲唸起:「老大人、入大厝;子子孫孫,大貴又大富」、「大厝扛入廳,子孫考試一定贏」等吉祥話兒,她也是有模有樣了。甚至,還會伶牙俐齒、見風轉舵,把「子孫考試一定贏」改唸成「子孫『大家樂』或『六合彩』一定贏」,多拿一些紅包哩!
斯文的、會唱京劇的二爺,則當起抬死人棺、上墳仔埔、挖墓壙、掩墳土的「大力仔」。在十人或十二人汗流浹背的隊伍中,他是唯一頭髮花白的……
國、高中六年、醫學院七年、兵役兩三年,二爺的頭髮早已從花白變成全白。他買不起活人住的大厝,倒是被死人的大厝,壓得背也駝了、脊樑也彎了。
可以回鄉了,但是,回鄉要機票、要路費、還要三大件、五小件的「伴手禮」。夫妻倆省著吃、儉著用,所有的錢,都栽培灌溉阿清去了,哪裏還有閒錢?何況二爺靠八十了,爹沒了、娘走了,兄弟姊妹不是戰死、就是老死了,哪還有家可回?縱使還有家、還有鄉,自己一手養大的阿清,不也比飄緲的鄉愁重要?比陌生的姪兒、外甥重要?
二爺鐵了心,說不回就不回了。
……… ……… ……… ……… ………
但最後,二爺到底還是回家了,回太爺、總把子、尾六兒在天上住的家去了。根據生前的叮囑,以及貼掛在胸口的「大體捐贈卡」,九十多歲的他,由秋桂、阿清、老四、老五、小七護送著,意氣風發地當起醫學院的大體老師了。
「俺家阿清畢業了。但還沒學好拿手術刀、下救命藥的小子們,總要有人去教呀!」
二爺燦燦爛爛地笑了,額頭上糾纏一輩子的皺紋,不再斧劈刀削,一條一條舒舒服服,伸長出去、開展出去了……
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東吳大學中文所博士。曾任世新大學中文系創系系主任。現任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所教授。
專研古典小說,著有《野叟曝言研究》、《清代四大才學小說》、《古典小說縱論》、《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等學術專著及多篇學術論文,為海峽兩岸知名的學者。
王瓊玲從事研究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曾獲台灣豫劇團改編為建國百年大戲,並已發行簡體字與英文版,海峽兩岸亦合拍電視連續劇。第二本小說《駝背漢與花姑娘》,則以一貫雋永的文字描繪人性,其中〈阿惜姨〉改編為豫劇《梅山春》,於2014年巡演海內外。本著作《人間小小說》為作者首部散文集,同年度亦出版首部長篇小說《一夜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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