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玲小說】老張們──(九)再見
民報
2015-02-23 00:00
【編按】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在學術領域專研古典小說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小說集,於2009年出版,至今每2年出一本書,筆下以台灣本土人事物當作創作素材,王瓊玲希望寫出上一輩台灣鄉間小人物的命運,而流露寬容關懷的創作風格,讀來令人動容。
本報特選《美人尖》小說集,連載摘錄以饗讀者。
最急著回老家的當然是三哥。領走了整筆的退休金,穿起生平第一套西裝,打起領帶,哭著向太爺、總把子、尾六兒的靈位叩別;再含著淚揮手向兄弟、姪兒們道再見。
對!是要再見,一定要再見面的──
但是,不在梅仔坑,是在山明水秀的故鄉。
三哥歡天喜地,張著大嘴笑,笑著笑著,嘴角就快開裂到耳垂了:「俺的阿姊老婆,會燒一大桌好菜:香的、辣的、鹹的、甜的、酸的都有……俺會領著一大群兒孫去庄子口等──墊起腳尖、伸直脖子急咧咧地等!就等四十多年的老兄弟來俺家再見囉!」
半年,真的才不到半年!他們就再見了。
但是,沒在山明水秀的江南,是在梅仔坑老四的舊窩。
深夜裏,疲憊、蒼老、又躐蹋的三哥現身了,像從對岸飄回來的遊魂。
老四急得跳腳:「俺說三哥呀!你倒說說話呀!這是怎麼回事?為啥光光鮮鮮出去、垂頭垂腦回來?你的西裝呢?皮鞋呢?」
老三慘然一笑,仰起頭,灌下一整杯燒刀子。
老五抓狂了,搶下他的酒杯,往牆上死命就是砸:「你的姊老婆死了?嫁漢去了?你家小子、閨女不要你了?你的銀子呢?用一輩子換來的幾個錢,全到那裏去了?別光喝酒,說呀!再不說,走!去二爺家,請出太爺的神位來問你!」
老三還是不說,灌飽了老酒,推開兩雙想攙扶他的手:「走開!別蒙頭瞎眼地猛跟。俺好的很,四十多年的老倉庫不會變,俺要回學校的家去睡了。沒事兒,別驚動二哥,也別嚇著小七。俺不會有事……有事,也明天再說!」
他走了,徹徹底底走了!把梅仔坑翻轉過來找,也找不到他了……小小的隨身行李留在老四家,裏面有身分證、護照、戰士授田證;沒有錢、也沒有機票。
老五把小學警衛揍得鼻青臉腫:「俺三哥在這倉庫睡了四十多年,一輩子替小猢猻做牛做馬。借住一晚有啥要緊?為啥就不許?忘恩負義的死王八羔子,還我、還我一個三哥來!」
年輕的小伙子不敢回嘴、更不敢回拳,因為校長已先狠狠責備過他了。
但是,他覺得好委屈、好無辜。不是要盡忠職守嗎?他又不是在地人,哪認得誰是老校工?即使自己真的是王八羔子,也沒受過那老人的恩!更何況,三更半夜,那老人超恐怖的,喝得爛醉、張牙舞爪,哭嚷著要回家。他明明搞錯了,那是舊倉庫,怎會是他家?那種地方能住人嗎?死在裏面怎麼辦?
所以,三哥沒死在出生的家,也沒死在住了四十多年的家。他消失了,從人間悄悄蒸發了,不知死在哪裏去了?
王瓊玲,台灣嘉義梅山鄉人,東吳大學中文所博士。曾任世新大學中文系創系系主任。現任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所教授。
專研古典小說,著有《野叟曝言研究》、《清代四大才學小說》、《古典小說縱論》、《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等學術專著及多篇學術論文,為海峽兩岸知名的學者。
王瓊玲從事研究多年,驀然回首,發現生命的提升與救贖,必須仰賴於文學,於是毅然投入創作的行列。廣受好評的處女作《美人尖》,曾獲台灣豫劇團改編為建國百年大戲,並已發行簡體字與英文版,海峽兩岸亦合拍電視連續劇。第二本小說《駝背漢與花姑娘》,則以一貫雋永的文字描繪人性,其中〈阿惜姨〉改編為豫劇《梅山春》,於2014年巡演海內外。本著作《人間小小說》為作者首部散文集,同年度亦出版首部長篇小說《一夜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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