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個很懂「吃」的朋友A相約吃頓晚餐,這是一家以義大利麵為主的西餐店,我點了圓麵,朋友A點了扁麵,並且提醒侍者不要放蒜末。我不喜歡起司的味道,但是願意嚐試看看能不能愛上起司。這便是我和朋友A在面對食物時最大的差異。她清楚自己的喜好,我卻正在試著喚醒自己的味蕾。我發現自己喜歡咬起來心有點靱的細麵,朋友A則喜歡煮爛一點的麵條。朋友A開始分析義大利麵為什麼在台灣盛行的理由,我有許多關於食物的常識是從朋友A那兒來的,包括餐廳的空間設計。
由於這家餐廳的空間有點狹窄,和鄰座靠得很近彼此有點尶尬。鄰座坐了一位打扮入時的女人,她忽然把侍者喊來,大聲斥責今天的松阪豬肉處理得又硬又小塊,她簡直難以下嚥。她說切成這樣的大小的豬肉,使她不知該用一大口或兩小口來吃,因為豬肉太硬了,一口太大,兩口太小,要撕咬開又太硬。她說這豬肉比她自己煮的還差。又說她很忙,馬上得離開。
一直到那女人抱怨完,吃完,站起來匆匆離座,我都故意低頭沒有看她一眼。我無法判斷她的年齡和長像。通常我都很專心在聽,因為我正在寫一系列關於飲食和餐廳的故事。我的專心一如坐在生物實驗室進行某項實驗。我很需要一點點真實世界發生的小事情,那怕只是一句「有意思」的話,靈感往往便是在這樣的瞬間出現:她可能是個寂寞的女人,可能剛剛才發生件讓她非常不愉快的事,可能本來約好的朋友放她鴿子,她一肚子氣無處可發。她說她很忙,通常就是很閒。她可能事業有成,但是情感正逢空窗期。她這樣大聲喧嘩也許只是想炫耀她很懂美食。我在這次的系列創作中有個核心思想,那就是「當愛無以為繼,食物是唯一的慰藉和答案。」寂寞煩躁的女人尋找松阪豬肉當成是慰藉,但是「難以下嚥」的狀態才是故事的答案。這系列故事便是試圖藉由食物來洞穿人性。
其實在作品中描寫如何烹調食物,對我而言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我是一個不太進廚房的人。我身邊有許多好朋友都是廚藝高手,像朋友J喜歡在假日利用烹調做為休閒活動,順便邀請好朋友到家中品嚐他最新的研究,並且列印當天菜單給朋友們。像朋友W和K也是各有所長,一個能燒一桌辦桌的菜,一個精通咖哩飯,一心想開家咖啡加咖哩飯的小店。記得在一次出版社為我安排環島三天簽書之旅,朋友S向我報告三天行程時,先報告每天他精選的餐廳,他說這才是「重點」。他說他會把簽書行程排緊湊些,多留一些吃飯時間。「能好好吃一頓飯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朋友S開始描述每一家餐廳,當時的我根本沒有興趣。這些事業有成又精通廚藝的男性朋友們的存在,對我最大的提醒和鼓舞是,也許我也有烹調食物的天份,只是對這件事漫不經心,我要追隨他們那種對食物的熱情。於是我開始認真面對食物。
我對食物的記憶充滿了不同的強烈情緒,包括小時候想「自我了斷」前,去吃遍萬華的所有小吃,在大考前每天晚上苦讀到深夜,去鐵道旁吃一盤熱騰騰油滋滋的牛肉河粉,或是去米粉攤叫碗米粉湯切一條充滿油脂味道的豬尾巴。或是媽媽老是給我帶紅燒鰻魚罐頭的便當,經過蒸了之後好難吃。我記得的比較多的反而是吃食物時的情緒和心情,味覺和嗅覺的記憶反而模糊,也就是重視精神性超過物質本身,連味覺和嗅覺都忽略了。所以後來不管寫小說或散文,我很少花筆墨去描述食物。所以這次的創作系列對一個創作者而言,翻轉的不是作品風格,而是探索世界時的所持的態度。
本文摘自二魚文化《家餐廳:一個人好/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