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吳濁流小說集《功狗》集 (3) : 讀〈先生媽〉的連想

【專文】吳濁流小說集《功狗》集 (3) : 讀〈先生媽〉的連想

民報 2015-03-12 00:00

前言: 讀書救台灣

前幾章談因黃昌國教授及柯文哲市長,強調學生「要多讀書救台灣」以及「北美客協」實際推動「讀書救台灣」,重讀更多吳濁流的書。最近再讀他日據時代小說集《功狗》(註1),有更多的感觸。上兩章討論那集中的〈前言及水月〉一文,及〈泥沼中的金鯉魚等三文〉。此集還有很多人喜歡及一再討論的〈先生媽〉。
這篇約寫於戰爭將結束時1944-1945年,但在戰後1945年《新生報》的日文版發表。這篇是吳濁流的最重要作品之一,以前談過吳濁流的代表作有英文翻譯(註2), 此〈先生媽〉就是其中之一。這裡先把這篇小說,較詳細些的摘要寫出,因為這小說比以前的諸篇,有更多可以討論的人物與議題。以自己的經驗及觀點寫出來請教大家。
 
小說摘要

錢新發醫師的母親,大家稱為「先生媽」,她樂善好施。老乞丐知道每月十五先生媽到廟裏燒香,就到後門等候,先生媽憐憫他,交丫頭給他米。丫頭知道錢新發會生氣而躊躇不動,因怕給錢新發看見,會被臭罵。先生媽知道後,借了乞丐的杖子奔了進去。錢新發仍爭辯時,母親用乞丐的杖子打他一頓,還罵他看輕貧窮人,對郡守、課長一擲千金地款待,罵他走狗性。
錢新發最喜歡穿公醫服,可擺威風得像大官。他本貧苦人出身。醫學校畢業後,聘娶有錢小姐為妻,開設醫院。靠妻舅宣傳,對病人親切有禮,甜言蜜語,博得眾人好感。錢新發有愛錢癖,最關心銀行存摺,買田立業,但對自己名譽­、地位等種種有利的事,則不惜千金捐款。
當局推行日本化運動時,錢新發率先躬行為「國語家庭」,他立刻改名為金井新助,而感到無上光榮。先生媽總不能如錢醫師的意,不肯學日語及日式生活。先生媽全不懂日本話,不管台灣人或日本人,就是郡守或街長來,先生媽都用台灣話應酬。
金井新助開始穿和服,建純日本式的房子,早餐吃「味噌汁」的生活方式,積極進行日本化,先生媽當然不能適應,難免與錢新發衝突。像錢新發要母親穿和服,先生媽不肯穿,還將和服用菜刀亂砍。她說怕死時會給她穿上,說沒臉去見祖宗。
當地第一次改姓名只有兩位,他們認為是台灣人的無上光榮,他與大山今吉常常研究日本生活,實現日本精神。改姓名的名單更多時,碰到他認為劣等家庭也改名時,罵人是假的及下流的,連兒子們在學校也相鬥,使那家人去錢家拜託先生媽,她就提醒錢新發「你的父親做過苦力,也做過轎夫,轎夫是什麼東西哪?」
其他家人及醫院員工,也一樣愛講日本精神、生活及唱日本歌謠,獨有先生媽,絕不參加。先生媽病時,還吩咐拿錢來給乞丐,乞丐向丫頭哀求要看先生媽一面。先生媽和乞丐閑談得很愉快。先生媽想再吃一次油條,因為國語家庭的金井新助不肯,乞丐買來油條給先生媽,吃得很快樂。
逝世前囑咐兒子,她死後的葬事,不可用日本和尚。先生媽葬式還是不用台灣和尚,依新儀式舉行。會葬者包括郡守、街長等人很多,這盛大的葬禮,沒有人痛惜先生媽。只有老乞丐真心悲痛。在後邊遙望靈柩啼哭。以後每月十五日老乞丐備香紙,到先生媽的墳前燒香。最後歎一口氣說:「呀!先生媽,你也和我一樣。」
 
先生媽的連想

吳濁流寫的是小說,小說可以戲劇化、極端性及合眾人行事於一人來寫,不過類似小說中先生媽、錢新發、乞丐及其他幾個角色,最少部分行事一樣的人物,台灣每個地方大概都會有些,甚至這類的角色可發生於不同的時代,日本政府可換成清廷或國民黨政府,一樣地有要討好不同政府及權貴者。所以吳濁流的小說故事,容易引起共鳴,這篇小說繼續受大家喜歡。寫〈先生媽〉這小說的評論、讀後感者很多。
我滿5歲日據時代就結束,父親是小鎮的開業醫,祖母可說是「先生媽」,乞丐角色也是我回憶祖母時會連想到。還有「皇民化」及「先生(醫師)」角色,也是此小說的兩大議題。吳濁流寫的人物及議題,值得討論。我以自己的記憶,以及日據時代結束後,戰後初期的經驗寫些連想及感觸。
 
先生媽的祖母

祖父早逝,祖母寡居多年,1941年父親到吳濁流故鄉的新埔街上開業行醫,祖母就一直跟我們住。從有記憶開始到1951年搬到新居,在祖母的眠床跟她睡,其他弟妹都睡榻榻米。因我是長子,跟祖母最親,祖母照顧我比別的孫子多。對這篇小說,感受最深的是先生媽這角色。小時候,祖母常帶我在街上去找她的朋友,帶我去市場買東西或串門子,她有次還忘了我,回到家後家人才發現我沒跟著回家,以後多人到處找我。
她常帶東西給人,仍有點印象的是,有位窮人住在兩家屋簷下的老太婆,隨祖母去過兩三次,記得她還帶米給她。看到這小說的先生媽給米老乞丐時,會想起帶米的記憶。還記得那時代乞丐上門,沿門託缽要飯菜。小說中的乞丐當然很特殊,尤其最後一句話:「呀!先生媽,你也和我一樣。」真吳濁流神來之筆,令人深省外,每人可有不同的解讀。
祖母不識字,不像小說中先生媽那樣堅持台灣傳統。全家在早期日據時代租的,或1951年買房子改建的,只有祖母不睡榻榻米。還記我小學前幾年,舊曆初一及十五還要吃素(食齋),幾年後就不知不覺地停了,祖母也沒反對。
祖母一生都穿一樣的舊式衣服,小說中先生媽,用菜刀剁爛和服,不會發生在我們家,沒人會做給或要她穿任何新式服裝。其他生活方式,父親不會像錢新發那樣「霸道」。祖母性格上也很隨和,早餐味噌湯或福神漬,記得祖母也沒反對或不吃。她絕對不會如小說中的角色那樣,對日本人用台灣話應酬,她只跟她的親友來往。
上面看小說想起祖母,只想說先生媽的善心,不必醫師的母親,一般台灣人都有。上段談到先生媽的堅持,如剁爛和服或用台灣話跟日本人應酬,那也是很稀有的行為,上上輩的一般台灣人,極少數會如此。還有那有義氣及善良性的乞丐角色,用小說寫出來,更能襯托出錢新發這角色的「皇民」及「御用紳士」性格。
 
錢新發(金井新助)角色

先生媽的兒子「先生(醫師)」錢新發,改名後的「金井新助」,吝嗇、愛錢、愛面子、愛地位的醫師,對乞丐及貧窮人的嘴臉,跟對日本權貴奉承完全相反。如吳濁流的小說中,這類的醫師當然有,其實任何時代,積極地附庸於當權的人士,不必是醫師,所有的行業都有類似人物,如小說中大山金吉,另一地方上的有錢人就一樣,是錢新發可唱合的好朋友。
先父是較貧窮的自耕農家庭出身,要讀免費的師範學校,才能上高一層的教育,師範學校畢業後教3年書後,刻苦節儉有些積蓄,賠兩年未盡的公費離開教職,再考上醫專。先父很認真努力,我們家沒富裕過,鋼琴要到1970年代小妹上大學才買。對窮人態度常使我想起一人,以前父親出診時,病家會請人力車,他還拉板車(li-a-ka),那車夫努力可靠,常來家中幫忙雜事,還成為父親的朋友,1970年代有次回台灣,大概他生病,父親還帶我去他家看他。
家鄉的新埔街上,約10位開業醫師家庭,醫師家庭間常有來往。依我的觀察,沒覺得任何一位會像錢新發那種地步。鄉下或小鎮的醫師們,經濟上比一般人好得多多,最少小鎮上,都沒像小說中的錢新發那樣的愛錢癖,買田立業成鎮上的大富翁。吳濁流寫小說較戲劇化,使醫師的角色與先生媽成強烈的對比。
 
皇民化/日本影響

去年台北市市長選舉,國民黨為打擊柯文哲醫師,大力宣傳及一再喧嚷,柯祖父改為日本名,柯文哲是「皇民」漢奸的後裔等。日本人生活方式相信深深的影響台灣人,雖然日據時代生活的記憶很有限,我們那一代的戰後環境成長的,日式生活影響還是很重要的因素。
沒有記憶也看過戰前新竹州的醫師名冊,沒有紀錄父親改名及國語家庭。不過記得堂、表哥二次大戰最後期,從台北「疏開」到我門鄉下,他們去上街尾日本人上的「小學」,他們大概是國語家庭,我們家也可能是。這不是很重要,像柯文哲的祖父,因為擔任公職,必須改名的國語家庭很普通,像後來但任中華民國官員及政壇人士,我們醫學院院長及不少台大的教授們。有公職者如柯文哲的祖父或一些教授,飯碗由別人控制,更是不得不,其實到現在,程度上有些差異,不少台灣人還不是如此。
日據時代住租來的房子,1951年新買的房子,除了祖母外,都是睡榻榻米的大床鋪。適應了不少日式生活,早餐的味噌湯或福神漬。語言的影響更不少,台灣語文採用日本的漢字來講,譬如「出張」、「會社」等。祖母以前稱蘋果為「林檎」,大概是更老一輩台灣人的用法。當然「做事a-sa-li」,「頭腦kon-ku-li」等日式用語,仍深植入我們的生活。
其實日本文化及思想影響台灣更大,柯文哲選後跟外國記者的訪問中說,被殖民愈久的越文明,雖然以後他有些修正講法,日本殖民深深地影響台灣到現在,當然文化及思想影響有好有壞,不管如何,都不能否認日本重要的影響力。此題目太複雜,不能簡單討論,我也沒能力多討論,只好放過不再多講。
 
醫師的評判
生老病死是人生大事,醫師多少參與這些大事,醫師是現代社會重要的一環。吳濁流借此小說可說亳不留情地評判醫界,尤其強調醫師們的貪婪。錢新發醫師靠開業行醫賺了一筆大錢,深入描寫錢醫師的貪婪,「最關心注意的是什麼呢?就是銀行存摺」。
對錢新發的貪婪,描寫得很多。連母親施捨米給乞丐也要干涉。為了貪婪要靠宣傳,來增加病患顧客。顯然1945年或以前,台灣社會風氣及醫德還好,他以親切而有禮態度來對病人、家屬甚至轎夫作為宣傳。以甜言蜜語而又親切的態度來恐嚇病人,以便多打針而收取高費。在《台灣文藝》1990年時寫過〈台灣文學作品中醫師的形象〉一文(註3),醫師們幾十年後就採取了不一樣的手段。要病人/家屬給紅包,或塞紅包給計程車司機來拉病患顧客,甚至用各種方法賺不義之財,醫師的形象看來每況愈下了。
貪婪而有錢之後,自然就會有其併發症及其後遺症,當然有錢之後就會自大高傲,錢新發對丫頭的凶狠,對勞動階級的輕視及乞丐的吝嗇,吳文都有深刻的描述。另一併發症是拍馬屁及愛虛名,對此方面的描寫,吳濁流先生是個中能手,他以筆當利劍,「從不用假刀假劍,真劍到底,揭發瘡疤,直刺禍心」(註4)。他對御用紳士的嘴臉寫得非常深刻,就是七十年後的今天都可清楚看出御用紳士的形象。
 
結語
台灣文學從賴和開始,就有強烈的社會意識,請看在本刊寫的系列《賴和/吳濁流/民報系列》可連接上拙文。吳濁流評判的人物及議題就是這種台灣文學的精神。〈先生媽〉中寫錢新發醫師及他母親的先生媽,就如上述吳濁流的筆如劍,錢新發醫師這樣的醫師雖很少,吳濁流以他母親來做強烈的對比。這樣吳濁流更能表達他寫小說的主旨。
醫師是今社會不可或缺的一環,跟所有台灣人一樣,吳濁流的小說也是寫所有的台灣人。先生媽代表的就像我的祖母,是台灣那時代的一般善良的阿媽。錢新發類的人物雖是極少數,不但是日據時代,其實任何時代都會有的愛錢、愛地位,奉承政府及附庸當權的御用紳士。
 
參考文獻:
[nop]1.  吳濁流(張良澤編): 功狗;吳濁流作品集②。台北市,遠行,1977。
2.  杜國清: 賴和、吳濁流與台灣文學。(2015.1.14)
3.  朱真一;台灣文學作品中醫師的形象。In 朱真一;看台灣文學寫台美人文學。台北市,客家雜誌社:2004:13-19。
4.  張良澤:吳濁流作品集總序。吳濁流作品集。台北市,遠行,1977:4。[/n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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