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談電影】這是一場僕人綁架主人的政變

【小野談電影】這是一場僕人綁架主人的政變

民報 2015-09-05 00:00

一隻劍能擊殺多少情仇?一隻手能擋多少洪流?孤單的你,怎樣才能夠渡過黃昏的決鬥?~詹宏志「夢的風暴」
 
陳儒修是台灣電影學者中研究「台灣新電影潮流」最深最廣的人之一,他一直用「台灣新電影運動」來定位台灣電影史上這件曾經發生,並且對後來台灣電影發展影響深遠的電影運動。他認為一直到2008年台灣電影的復興,仍然延續從1982年以來的關懷社會、土地和歷史的寫實主義傳統,像魏德聖拍的「海角七號」、「賽德克·巴萊」及監製的「KANO」等等,更深深影響了台灣人對自我認同不斷的追尋。他提到一個「電影運動」所具備的條件,「台灣新電影」完全符合,他特別提到這場運動還帶有革命性,他說在電影「兒子的大玩偶」遭到國民黨文化工作會進行整肅和鬥爭的「削蘋果事件」,最後引發社會集體抵抗,更促成了社會進步人士的大團結。他說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紀念一個在戒嚴時代台灣媒體仍然保有風骨,做出勇敢反抗獨裁政權控制的日子。
 
1979年台美斷交之後,美國防衞台灣的第七艦隊駛離台灣海峽,台灣內部爆發逃亡潮,想逃的、能逃的紛紛移民海外,到了年底發生了影響後來台灣政治藍綠激烈對抗,甚至最後造成政黨輪替的「美麗島事件」,事件發生時我在紐約水牛城讀書,當時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的台灣同鄉會是少數政治立場同情「黨外」的,所以師生中有不少黑名單,當時整個校園貼滿了抗議國民黨政權獨裁,非法逮捕所有異議人士的海報。之後的1980年,台灣更發生了殘暴的林宅滅門血案,緊接著在1981年又發生了陳文成教授離奇死亡事件,由於當時所有電視和報紙都受控於國民黨文化工作會,只剩下隨時被警備總部查禁的黨外雜誌能報導一些真相。所有從小被黨國教育洗腦長大的人民,仍然不敢相信這會是國民黨政府所做的。
 這時台灣政治情勢極為緊張,絕大部分留在島內的人們都保持沈默,懷著對未來不確定的心情默默生活和工作,所有的憤怒和不滿只能在每個角落暗潮洶湧。吳念真和我仼職的中央電影公司直屬國民黨文化工作會,所有人事任命及拍片計劃都要通過他們嚴密的審查。當時文化工作會想要接觸文化界本土派人士(本土派作家王拓和楊青矗已經在美麗島事件中接受軍事審判),希望緩和一下彼此緊張氣氛。他們擬了一份主任親自邀請吃飯了名單,並且希望在中影任職的吳念真和我當陪客,也許我們兩個小夥子被他們認定是「自己人」吧。
小野被逼領唱梅花、吳念真受命唱國父紀念歌?猜他倆如何脫身!
印象中那餐飯吃得很不愉快,席間有作家直接詢問何時釋放被逮捕的人,直接要求釋放兩個作家。之後東年忽然帶頭唱起「望你早歸」「美麗島」、「黃昏的故鄉」等歌曲,全桌的作家喝酒之後情緒悲憤,歌聲充滿了抗議,一首接一首。這時文工會主任一臉尶尬,隨行的官員向我求援說:「我們來唱梅花吧!」「我忘了歌詞。」我立刻推托。「不然,唱國父紀念歌。」另一個官員對吳念真説,吳念真回答:「這首更難。」這餐飯有點不歡而散,但是也刺激了吳念真和我,覺得有些事不做就來不及了。看來從中影內部用電影「起義」的時機成熟了。
 文化工作會裏面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當然知道作家黃春明也是屬於鄕土派作家,他們在審查我們提出改編黃春明三篇小說的企劃案中也發現最有問題的正是「蘋果的滋味」,因為故事中有美軍撞倒台灣人的情節。「最好換一個故事吧?」編審直接說,我回答説:「好的,我們回去再討論,反正黃春明的小說很多。」由於這個建議只是口頭的,沒有在公文上有任何指示,我們也就不理會了。

我當時在企圖書寫的這個案子説是和國父有關,我借用了孫中山先生在1898年援助菲律賓獨立軍對抗西班牙統治者的愚民政策時說過的話:「為中國蒼生,為亞洲黃種,為世界人道」。抬出了國父思想,國民黨文化工作會就很難否決我們了,因為否決我們就是否決了國民黨的國父。人處於劣勢下,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小聰明。這個䅁子在當時肅殺的政治氛圍中能通過,不知道是他們想緩和對立情勢或是引蛇出洞,魯鈍如我至今仍然沒有答案。
 
電影完成了,果然「蘋果的滋味」那一段出了問題,上級單位有一種被騙的憤怒,我們不但沒有更換故事,反而找來了渾身上下都是反骨的萬仁來執導,他把這一段拍得幽默、諷刺和批判,矛頭竟然直接針對國民黨統治集團。從萬仁之後的一系列作品,「超級市民」、「超級大國民」、「超級公民」就可以知道他在「蘋果的滋味」中想要表達的抗議是多麼直接而強烈的。他在得知文工會下公文要求中影修剪他的那一段影片時,氣得把中影片廠的垃圾桶踢爛(也許他更想踢那些人的頭?)。
文化工作會主任在內部影片審判㑹議後,握著編劇吳念真的手,充滿笑意的說:「片子的確拍得不錯,但是要考慮國家的立場。」話鋒一轉變得很嚴厲:「你們這部電影是我們在台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思想上挖牆角。」吳念真哭著離開現場,事後他告訴我說,他哭的原因不只是因為電影可能被禁演或是他要被迫離開中影。他説:「因為當我握著他的手時發現他的手好軟,他還能笑得那麼親切。」

 媒體人楊士琪義助 削蘋果事件突破戒嚴體制 
第二天聯合報影劇版以頭條新聞處理了記者楊士琪的報導,「削蘋果事件」便是她創造出來的名詞:「兒子險些失去玩偶」、「中影削好蘋果再送審」等等。有一張拍得到相當不錯的劇照是我偷偷提供給楊士琪的,照片中有三位導演侯孝賢、萬仁、曾壯祥,還有黃春明、溫隆俊(配樂),再來就是中影內部的叛徒吳念真和我,我們緊緊靠在一起,表情嚴肅一副誓死如歸的樣子。這一切都是預謀,早已經計劃好萬一出事了就向外求援,向媒體和社會求救。
 因為這樣的仗義執言,女中豪傑楊士琪成了這些年輕導演的好朋友,她常常跟著導演們參加國外影展,她是我見過最認真最專業的影劇記者之一,她對明星緋聞沒有興趣,對台灣電影的前途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那種胸襟。每次去國外參加影展她都窩在戲院看影片,不然就在旅館內埋頭等深度報導,她的真誠和熱情贏得大家的尊敬。或許正是她這樣的憂國憂民的工作態度,使她在一次氣喘病發之後竟然不告而別。她的離開震驚所有朋友,除了楊德昌把剛剛完成的「青梅竹馬」獻給她,我的決定設立「楊士琪電影紀念獎」,由王童導演親手設計一座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天使奬座,前三屆得獎人分別是在海峽兩岸守護台灣新電影浪潮和中國大陸第五代導演的明驥和吳天明,還有長期以器材和資金支持年輕導演的阿榮片廠老闆林添榮。我們每年到了楊士琪的忌日便相約去探望她的家人,直到有人提醒說我們是不是應該「放手」了,讓她的家人有新的生活為止。


 「革命志士」一波接一波湧現 新電影革命的火種已經被點燃 
八十年代是英雄出少年的時代,32歳的我已經有不少同輩朋友坐上了媒體主管的位子,我躲在中影製片廠的角落一一打電話。作家陳雨航主編工商時報影劇版,一向不同於一般報導明星緋聞的影劇版。1983年美洲中國時報因為蔣經國一通電話而停刊,27歳的詹宏志原本奉命去美國主管這份報紙的文藝版,因為停刊了選擇回國,暫時在家待業中。我立刻邀請他來中影補看「光陰的故事」和「小畢的故事」。在他去美國之前已經歷任聯合報、工商時報、中國時報的主管及時報周刊的總編輯,號稱是史上最年輕的媒體主管。陳雨航在接到我直接求援電話後立刻找了詹宏志商量。剛剛才「領敎」了國民黨控制媒體威力的詹宏志提醒陳雨航說:「那你先要有失去主編職務的心理準備,我反正已經失去了所有,沒有什麼好怕的。」那個晚上兩個「文藝青年」回到編輯台連寫帶編把「削蘋果事件」弄滿一整個版面,之後陳雨航便主動請辭,所以我一直非常尊敬他。
 
詹宏志每次介入台灣新電影的發展都不是主動的,都是在電影工作者遇到了困難時向他求援。他比較像是愛打抱不平的美國西部片中除暴安良的大鏢客,也像是武俠片中神秘的武林高手,掏槍或揮劍的瞬間,大魔頭應聲倒地,之後大鏢客或武林高手便又風塵僕僕的離開了,他的出現都因為天下不太平。否則詹宏志最大樂趣是埋在書堆中享受閱讀。他曽經用「洪致」的筆名寫過一些歌詞,其中有一首「夢的風暴」有一段歌詞是這樣寫的:「一隻劍能擊殺多少情仇?一隻手能擋多少洪流?孤單的你,怎樣才能夠渡過黃昏的決鬥?」從打抱不平出發到直接介入台灣新電影的製作,起草「台灣新電影宣言」,他無意中創造了新電影許多奇蹟。他主導完成了侯孝賢的「悲情城市」(1989)和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延續了台灣新電影的香火和生命,也推翻了評論界公認台灣新電影只有五年(1982~1987)的說法。

回顧「兒子的大玩偶」所引發的這場由台灣文化界、媒體界和國民黨文化工作會正面對抗的「夢的風暴」,更像是一場兩個僕人忽然綁架了主人之後,所有的人反而都同情被壓迫的僕人,一致要求主人答應僕人所開的條件,讓這部其實是主人擁有的電影一刀未剪的上片。據說,事後主人有透過情治單位對這兩個僕人的背景展開調查。調查結果顯示:其中有一個僕人曾經去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就讀,那所學校的台灣同鄉會有台獨傾向,而且這個人在美麗島事件之後便忽然中止學業「悄悄潛返」台灣。另外一個僕人出生九份礦工的底層家庭,曾經在台北巿立療養院圖書館工作(毛澤東也曾經是圖書館管理員),那間圖書館是極少數可以把黨外雜誌放在書架上的公家機關,而且這家醫院的年輕醫生中有不少是「黨外」的同情者,這個僕人在辦公室講電話都使用閩南語,行跡可疑。雖然沒有證據可以証明這兩個僕人曾經加入任何組織,但是一定要列入危險黑名單,繼續監控。

一年後(1984),文工會終於採取行動,明驥總經理被撤換,職務明升暗降。大家判斷這一定是「台灣新電影浪潮」結束的時候,沒有想到「台灣新電影」革命的火種已經被點燃,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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