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悲歌:李松盛校園拒捕,痛苦四十年

四六悲歌:李松盛校園拒捕,痛苦四十年

民報 2015-12-20 00:00

戒嚴時代,當局宣稱「匪諜自首,既往不究」,這句話是典型的曖昧語句。「不究」頂多表示「不判刑」(但仍有不少例外);但不判刑之外,折磨人、糟蹋人的花樣百百款。甚至有的人不是匪諜,也得自首,還要受到長達三、四十年的折磨,等於受到加倍、徹底的追究。這人就是李松盛。

李松盛生於1926年,出身屏東六堆、竹田鄉二崙村第一大家族。二崙李家來台三百年,文風相傳,人才輩出,包括1892年中舉的李鎔經,他是清治時代中舉的20名六堆士子之一。但到李松盛父親一代,功名已成過往,只是尋常農家。惟客家人耕讀傳統不輟,因此李父辛苦栽培兒子讀書,李松盛也很爭氣,考上省立師範學院。

四六事件:白色恐怖的序幕
師範學院即今台灣師範大學,這是戰後台灣最高師範學府。戒嚴年代大學排名,台大之後就是師大,可見師院學生之優。然而戰後第一場大規模學生運動「四六事件」,剛好是由這兩間學校起頭,共有兩百多名學生被捕,開啟往後43年白色恐怖的序幕。

「四六事件」過程複雜,本文簡述如下:1949年3月20日,一名台大法學院學生和一名師院學生共騎一輛腳踏車,被警方取締(當時不准單車雙載,奇怪吧),關進台北市大安分局。兩校學生獲報,百人前往馳援,迫使警方放人。第二天,有四、五百名學生參加示威遊行。

3月29日,學生擴大串連,全台多所大學、中學生在台大法學院集結,成立「學生聯盟」,這是戰後第一個全島性學運組織。41年後(1990)的野百合學運,類似的學運才在中正廟出現(當然規模更大)。由於學運來勢洶洶,軍人出身的省主席陳誠決定先下手為強,開始抓人。

為什麼一場單純的「單車雙載」事件,會迅速演變成這麼緊張的態勢?這和當時山雨欲來的情勢有關:一者,二二八之後,學生對國民黨普遍反感,多人加入地下組織,準備為二二八報仇;二者,當時警方基本上是「軍方的民間部門」,警察多由外省軍人出任(台灣直到1989年才有第一位警職【而非軍職】出身的警政署長莊亨岱,1996年才有第一位台籍出身的警政署長姚高橋)。這些人亦軍亦警,執法手段粗暴,想不釀成警民衝突也難。

當時的警察形象尤其可議。根據四六事件經歷者盧兆麟(後來被判無期徒刑)描述:「戰後,尤其二二八當時,大陸警察又壞又愛收紅包,學生對警察更無好感。」因此單車雙載只是四六事件的導火線,就像取締私菸只是二二八的導火線一樣,背後連結的,是學生對國民黨和國家暴力的怒火。

4月5日,師院學生自治會主席周慎源在街上被特務逮捕,不久機警兔脫。警總向師院開出名單,要求交出周慎源、鄭鴻溪等六名學運分子。當晚師院學生在學寮食堂(宿舍餐廳)召開臨時大會,討論如何因應。李松盛時任學生自治會幹部,力主技巧性抵抗,以掩護六名同學脫逃。

4月6日清晨,陳誠出動大批憲警,侵入校園抓人,兵分二路:在台大逮捕許華江、陳錢潮等十多名學生,在師院則遭到強力抵抗。最後師院有兩百多名學生被捕,送到兵營偵訊。在學生救援和輿論聲援下,幾天後大部分學生被家長或校方領回。但至少有張光直、丘宏仁等十幾名學生入獄。

秋後算帳:惡夜抓人逼逃亡
四六事件甫結束,一個月後,1949年5月19日陳誠發布戒嚴,白色恐怖風暴壓境。許多參與四六事件的人,陸續被秋後算帳,當然也包括力主抵抗的李松盛。

1949年6月,李松盛從師院畢業;8月,被分發到屏東潮州中學教書。四六事件過了,原以為沒事了,哪知才教到第二個學期便厄運降臨。1950年5月30日,雨夜10點,李松盛幫忙家事,在外面豬舍餵豬。也許冥冥中有感應,這天突然心血來潮,決定不回家裡,就在豬舍倉庫過夜。

半夜2點左右,李松盛在睡夢中被他的三弟搖醒,告訴他家裡出事。原來晚上12點左右,十幾名刑警、憲兵、便衣特務包圍李家,專程來抓李松盛。他們到處搜查,連床鋪、天花板都翻開,並盤問李的家人。家人都說他沒有回來;三弟更是機警,假裝鬧肚子,騙過他們,偷溜出來通風報信。

這雞飛狗跳之夜,來了一群凶神惡煞,抓不到人,悻悻然離去,但李家仍被「封鎖」三天,李松盛也在豬舍躲了三天。解除封鎖後,李父把家裡能變賣的東西,連三餐要吃的白米都變賣一空,換得現金交給愛子。李松盛回憶那一刻:「他是不擅言語表達的傳統客家父親,只跟我說了兩個字:快逃!」從此,李松盛開始踏上兩年風聲鶴唳的逃亡之路。

這時李松盛還是潮中教師,好端端一個老師,無緣無故就消失了。事實上,白色恐怖最少有六百名失蹤的教師,他們不是被捕,就是逃亡。1951年6月,一份由各情報機關匯總而成的《台灣地區在逃奸匪通緝總名冊》,194人中,25歲的李松盛赫然在列。

這份名單還有幾位四六事件的參與者,包括師院同學掩護脫逃的周慎源(排名第四,後來拒捕被擊斃),以及王子英(台大生,後來自新,加入調查局)、王文培(台大生,後來被判死刑)等。當年許多20幾歲、頂尖大學的高材生,不是在校內上課,而是在山林逃亡。這是台灣史的奇景,也是白色恐怖的真相。

李松盛到處躲藏,為了避免曝光,地點換來換去。有時躲在密林樹叢中,有時躲在山洞土墩裡。許多鄉民都知道他的行蹤,但六堆人重情義,內部凝聚力強,面對警察問東問西,總是回答不知道。

1952年秋,李松盛已經逃到山窮水盡,無以為繼,只好出面向屏東縣警察局自首,結束兩年驚弓之鳥的生活。坐牢是免了,卻成了登記有案的「列管分子」,遭到長期監控。1953年初經人介紹,認識他的貴人:台東師範校長劉求南。劉不嫌他是列管分子,聘他當數學教師。

這是一段佳話:一位外省籍校長,義助一位被當局認為有「叛亂」嫌疑的本省籍青年。這也是劉求南有國大代表身分,所以罩得住。李松盛苦盡甘來了?不,更苦的還在後頭。

整人為樂:變態特務出怪招
按照當時自首慣例,李松盛每個月必須向情治單位繳交一份「生活報告」。然而「整人為快樂之本」的特務,並不就此罷休。一位自稱「警總參謀」的人,要求李松盛每個禮拜到他下榻的旅舍「聊天」,聽他徹夜洗腦,直到天明才放李回去;而且警告這位兩眼昏花的老師,必須照常上課,不得請假。此外,這位「參謀」每次還會準備洗腦書籍,要李帶回去看,下週約談時繳交「讀書心得」。

筆者很難推測,這位特務究竟是心理變態、人格缺陷,還是有旺盛的發表欲,還是想成為一位教老師的老師,來彌補他的自卑感?總之很「怪咖」。但對李松盛而言,這種私刑,讓他每個禮拜都有連續兩天一夜不能休息,身心極度疲累;而且幾次下來,恐怖感即被定時設定、定時發作,壓力之大可以想見。

李松盛根本不想讀那些洗腦書,讀那些書,等於重溫恐怖的洗腦記憶。他把書交給溫興春、呂新榮等幾位好友代讀代寫,他再重抄交卷。溫興春也參與四六事件,師範攻防時,他被憲警毆打頭部,從二樓樓梯滾到一樓,再被押上軍車。後來當選增額立委。

這種洗腦聊天持續半年左右,李松盛再也受不了,乾脆豁出去了,向那位「參謀」嚴正抗議:「我的生命在你手掌中,要扼殺或放鬆隨你意,不必來這一套。你認為我不宜教書就說一聲,我明天就辭職回屏東老家,我做苦力也不會餓死的!我再不願以疲倦不堪之身心授課而誤人子弟!」

這種豁出去的決心,就是特務最害怕的。特務發現他的技倆玩不下去,或許還會被抖出來,因此答應每週一次的洗腦停掉,但每週一次的讀書心得照交。

李松盛所受磨難不止於此。有一次從台東師範下課,回家途中,突然被憲兵押進拘留所,說他是通緝犯,莫名其妙關了三天才釋放。

1955年,李松盛終於甩掉那位變態特務,調回屏東教書,但騷擾仍不間斷。警方三更半夜查戶口,每個月至少三次,持續將近十年;每個月寫給情治單位的「生活報告」,也持續寫了十幾年;學校的保防秘書(安維秘書)持續監視李松盛,每個月向情治單位打一次報告;不只如此,他在學校的辦公桌,抽屜常被偷開檢查;甚至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施明德逃亡期間,他也被叫去約談……直到1987年解嚴前後,李松盛才被解除列管,結束長達35年的夢魘。

1993年8月5日,李松盛在《民眾日報》投書〈兩百多人進警總 我的悲憤綿延40年〉,痛陳他在白色恐怖的遭遇。2009年2月,當時已癌症末期的李松盛,在接受採訪時說:

就是一個字「恨」…當時以為自首後,大不了被關,至少從此以後再也不用逃了。哪知道被放出來後,就像被關進一個無形的牢籠;尤其在台東過著幾乎生不如死的生活,後來還繼續被監控,痛苦四十年,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2010年,李松盛過世。過世後,「回復名譽證書」才送達他的家人。

李松盛的故事,讓我們見識到白色恐怖的無窮威力。只要被當局盯上,即使不是政治犯,沒有判刑坐牢,國民黨運作到熟極而流的人權迫害體制,依然有辦法把他們亂整、惡整,讓他們「痛苦四十年」。但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這問題,除非轉型正義成真,否則將永遠迴盪在這塊島嶼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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