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
第150回芥川賞 受賞作品
小山田 浩子—著作
時間究竟是跑哪去了,又是怎麼消失的呢?
★第150回芥川賞 受賞作品,川上弘美、山田詠美、村上龍、島田雅彥 —一致評選推薦
以《工場》引發話題的作者,備受期待的作品集,同時收錄〈黃鼠狼的鳴泣〉、〈雪夜〉。
—芥川賞評選意見—
「這部小說當中,出現了許多明明看得見,人們卻視而不見的事物。能夠將那些很難用『如幻想般』一語蔽之的存在,確實描寫出來,正是這部作品的魅力。」—川上弘美
「閱讀這部作品好像在奇幻的風景中,四處藏了些石子,試圖絆住讀者。真的快要被絆倒時,卻發現自己一下又回到現實中,真是令人驚嘆的布置。透過這種手法,讀者能夠在這個作品的世界中,體驗到雙重的樂趣。」—山田詠美
「之所以推薦《穴》,是因為這部作品沒有複雜的構造,這一點令人感生好感。以為人媳婦的角度,描寫搬遷到陌生土地上的所見所聞。題材本身並不新奇,搬家後遇見的新奇體驗,以及失去了些什麼,乍看之下描述得毫無秩序,但實際上卻是經過巧妙安排的結構。」—村上龍
「在故事中,主角與其他人的接觸,都透過五感來詳細描述,所以讀者也很容易沉浸在緊張的氣氛中。對於人的觀察入微,使我想到日本獨角戲大師—尾行一成,作者很懂得發掘事物的趣味。」—島田雅彥
【內容簡介】
為什麼這邊的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事情,而我卻對這邊一無所知呢?
辭去工作,搬到老公的鄉下老家的那個夏天。麻陽追著一隻前所未見的黑色野獸,途中掉進未知的洞穴裡。老公的家人、還有街坊鄰居,似乎有點詭異─在極為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她不時瞥見另一個異樣的世界。
彷彿誤闖現實世界裡的幻想境地,突如其來的人生轉折,讓麻陽真正踏入現代社會逐漸漠然的婚姻與家族的關係裡。作者藉由一段宛如被閒置的時間,忠實檢視麻陽的感官與覺知,一幕幕流轉起伏的心理劇場裡,奇異的野獸是流竄其間的隱喻,而神秘的地穴是一個開口、一個契機,從〈穴〉的故事,一路走至〈黃鼠狼的鳴泣〉、〈雪夜〉,具體而微地回應了攸關個人存在、社會定位與群體結構之間的種種疑慮。
雖然我知道便利商店的位置,但自從搬家以來,我一次都沒去過。因為MAMARUCHIKU離家比較近,而且對於只有在便利商店才能買到的商品,我也不感興趣。現在已經沒在買雜誌了,也沒喝咖啡。腳下的道路是沿河的觀覽步道,在合適的季節裡,應該是一條很棒的散步路線吧。路旁也立了個牌子,說明此處冬天有候鳥光臨,很適合賞鳥。不過,現在是夏天,無論這裡有多麼清新宜人,夏季時分走在露天的鋪設步道上,實在很折磨人。好熱,也沒有風,蟬叫聲讓空氣的黏度更上層樓。右手邊是河流,左手邊是一整排民房,每一間都擁有綠油油的庭院,面對步道的窗戶都用苦瓜或其他植物,作成綠色植生牆的樣子。而那蔥鬱的蔓葉後面,感覺不到人的氣息,也沒聽見電視聲或其他生活行為的聲響,也沒有小孩子的聲音。河堤滿滿都是茂盛的草叢,從步道往下看,有些地方甚至連水面都幾乎被遮住。從草叢的縫隙中,我看到灰白色的大型鳥類佇立在河面上,看起來像是鷺鳥一類,大概不是候鳥吧。芒草、葛藤,還有其他雖然眼熟卻不知名的草類,生長得十分濃密。部分河面的水質渾濁泛藍,一部分凝滯而泛綠,一部分在白色的反光下看起來一片漆黑。乾掉的野草傳來一股像是被烤過的纖維質氣味。步道的正中央有塊漆黑潤澤的大型犬糞便,偏上的位置停著兩隻銀色的蒼蠅。在牠們眼中,狗大便就是糧食,而牠們將六隻腳跟臉都埋進去大口朵頤,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呢?只見兩位一動也不動,該不會是死掉了吧?埋在推積如山的食物中死去,究竟是什麼滋味呢?我低頭注意腳邊往前走,地面上有像是吃到一半放著的泡麵和面紙,還有棉布手套和碎掉的驅蚊線香等等。我吐氣和吸氣的聲音,都和蟬叫聲混雜在一起。到底有多少隻蟬?單獨一隻的叫聲又能傳到多遠的範圍呀?地面上雖然能見到幾具蟬蛻,但那並不是蟬的屍體。明明有這麼多蟬在叫,而牠們壽命又如此短暫,為什麼路上不會堆滿蟬的屍體呢?幾隻茶色的大蝗蟲從堤防的草叢中跳出,噗嚕嚕地振翅後收起,又前進一小段距離,其中也有大到和我手掌差不多的,好像要和我對峙一樣,蝗蟲往這邊走了幾步,隨即迅速轉身,張開翅膀飛走了。我的視線跟著牠移動,突然看見一隻黑色野獸正在走動著。
我第一時間覺得是不是天氣太熱,讓眼睛出了問題,但仔細再看了看,的確是隻活生生的動物,從臀部到腿部來判斷,很明顯地是某種哺乳類。身上長著黑毛,大小約等同於中型犬,不,或許更大一點。該說是肩寬嗎,總之身軀頗具份量,腿部筋肉盤結,寬度往下漸漸收細,從膝蓋之下如同細枝一般,長長的尾巴帶點弧度,微微可見的耳朵圓圓的。側面看得見肋骨的形狀,但是背部卻隆起而堅實,感覺底下應該潛藏著厚實的脂肪或肌肉。總之全身黑漆漆的,我猜牠的毛髮應該也很硬,由於太陽高掛在天上,所以幾乎看不到影子,而那僅剩一點點的影子,也宛如身體的一部分,牠噠噠噠地快步前行。看起來不像狗、不像貓、不像狸、也不像山豬,在人、貓狗、小鳥和烏鴉都不見蹤影的這條路上,只有一隻野獸邁步前進。河流對面還有一條馬路,有車子正在通過,因為陽光太過耀眼,所以看不清駕駛和有無乘客在上頭。我想應該沒有人把目光放在我跟野獸身上,而野獸也沒有看著我。就像是在前頭引導著我一樣地往前走,牠沒有因為感受到尾隨其後的我而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看我,只是保持著穩定的步調前進。嘰啊嘰啊、交交交、嘰啊──周遭只有蟬叫聲,沒有溪流聲也沒有其他聲響。野獸突然轉往堤防的方向,茂密的草叢只在那一處倒臥分開,像是被無數次踏過的獸道一般。野獸開始走下堤防,我不假思索地同樣踏進堤防中。野獸輕巧地沿著不算太斜的堤防往下走,牠腳下似乎有蹄的樣子。兩旁叢生的尖尖野草從我的皮膚上擦過,河面閃過黑色的光芒,每當我往前踏一步,便感覺到似乎踏碎了無處的不知名物體。蟲子、或是牠們的屍體,還是其他動物、垃圾、植物、糞便或蒼蠅,接連在我的鞋底彎折、碎裂或是沒入地面。蟬叫聲呆板地一遍遍覆誦。耳邊還能聽見遠處傳來小孩子呀啊啊、呀啊啊的嬉鬧聲。草叢裡雖然有老舊雜誌或空罐子之類的廢棄物,但都混在濃重的綠色之中,看起來就像是渾然天成的某種自然之物。看到野獸的臀部幾乎隱沒在雜草之間,我再往前踏了一步,卻踩了個空。
我掉進坑洞裡了。頭上腳下直直地掉下去,雙腳就這樣踏在坑洞的底部。我頓時啞口無言,抬頭看著那些突然變得比我的視線還高的野草,只見野獸的背影完全從草叢間消失,只剩下一陣沙沙聲,沒多久連聲響也沒了。
叩頭蟲從坑洞邊緣,擦著我的臉龐跳了出去,每次跳躍都伴隨著「啪」一聲的堅硬敲擊聲。體型細長,黑色的背上有一條條的縱紋,頭上有著彎彎的觸角。我搞不清楚叩頭蟲的發聲部位在哪,也不知道牠是如何弄出聲響。我全身上下都沒感覺到疼痛。坑洞大約和我的胸口齊高,換句話說,深度大概在一公尺左右吧。我的身體恰好陷在裡面,周圍幾乎沒有空隙,彷彿是為我量身訂做的地洞。腳底傳來乾燥而輕盈的觸感,像是鋪了枯草或乾稻草之類的東西。此時從草根的縫隙中可以看見水面,看起來幾乎變成一片白色光輝。叩頭蟲時而往上跳,時而緩緩移動,隱沒在野草之間,而「啪」的聲響也漸漸消失,周遭又只剩下蟬叫聲了。蟬是為了求偶而鳴叫,而另一部分的蟬,則要從這些聲浪當中分辨出某些差異或特點,藉此決定配偶,然而身為不同種生物的我,聽起來只是一串宛如機械聲響,無情而連綿不絕的噪音。從蟬的角度來說,這種形容應該很失禮吧。不過在坑洞裡感覺還不壞,不知是青草香,還是河流的氣味,坑洞中充滿了奇妙的清新空氣,好像漸漸浸透到我體內一樣。雖然陷在裡面還滿舒服的,不過要出來想必得花上一番功夫吧,畢竟還滿深的。坑洞周圍的草像是被輾過一樣躺平在地,從其中的縫隙可以看到石頭和一些塑膠碎片。大隻的黑蟻和小小的紅蟻組成隊列,規模相當龐大,有時朝著同樣的方向前進,有時形成兩列,有時混雜在一起,紅色會壓在黑色的上頭前進。我本來拿在手上的手提袋,被拋進牠們的正中央,有幾隻在上面走動,而絕大部分都朝左右兩旁迂迴前進。我伸手把它拿過來,輕輕抖掉上頭的幾隻螞蟻,往裡面檢查一下,婆婆的信封和我的錢包都還在。有幾隻黑蟻在咬紅蟻,也有幾隻紅蟻在啃著黑蟻的腳。黑蟻看起來很堅硬,而紅蟻似乎比較柔軟。我感覺頭頂開始發燙了,心想是時候該從坑中爬出去了。我雙手抓著坑洞邊緣開始用力,但是只能讓腳底從坑洞中浮起一點點而已,沒辦法把身體從洞中拉出去。心裡有些恐慌,我望向河對岸,看到灰灰的,似乎是小工廠的煙囪。
本文摘自凱特文化《穴》
【作者簡介】
作者︱小山田 浩子
一九八三年出生於廣島縣。二○一○年以〈工場〉一文獲得新潮新人賞。二○一三年,以個人首本著書《工場》入圍第二十六屆三島由紀夫賞。同書獲得第三十屆織田作之助賞。本書收錄的《穴》獲得第一百五十屆芥川龍之介賞。
譯者︱李俊增︱
台北人,在學期間對日本文化產生興趣,同時開始注意到翻譯這項工作,因緣際會下進入這一行,樂於嘗試各種題材,每天忙著與兩國文字三方通話,努力學習如何精準詮釋原意,希望未來仍能樂在工作。
譯有《提升自然療癒力》《末班車晚餐》《笑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