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歲暮，今年際遇特別多。最難忘的不是國家大事，而是個人小事……。
這個中秋節，我不在故鄉，而是到一個沒有親人、沒有舊識，也不曾住過的地方。可是我的心，像溫暖的太陽。
那是連休的第二天，台北車站持續前日的返鄉人潮。快馬加鞭的南下列車裡，想必有彰化、高雄的鄉親，可是我卻反其道往東，向宜蘭而行。那也是今年第21號強颱「杜鵑」從宜蘭登陸的前夕，網路不斷傳遞：「史上最強穿心颱」的風聲鶴唳下，讓我順利買到花東鐵路票。
風雨中，列車一路奔馳，鼓舞我的逸致，也回應了遊子們歸心似箭的鄉愁。穿越舊草嶺隧道後，宜蘭地標‧龜山島就在左窗外。細雨的蘭陽平原仍有白鷺鷥悠然其間，而白鷺鷥的出現，就是生態純度的最佳證明。抵達了宜蘭車站，彷彿回到京都。無論何時，月台的水泥地面總是乾淨潔白，不見一根菸蒂、一片紙屑或口香糖黑疤。車站大廳沒有黃牛搭訕，站前廣場沒有違停亂象。這種文明的排場，對外地人而言，就是最上等的歡迎儀式。
這天，宜蘭無風無雨，可是我必須捨棄漫步的樂趣，而搭車前往「宜蘭演藝廳」。因為，好的樂團，值得翻山越嶺，更是一分鐘都不能錯過！
今天是「初見面」，可是對於他們的演奏，我不陌生。就在今年暑假，我想找一首1980年代石川皓也(Akira Ishikawa)編曲的《桃花過渡》給日本友人感受台灣的風情。可是在網路試聽了近二十首國內外演奏，就是沒有遇到滿意的。說來感傷，我竟然和這麼多的作品無緣，畢竟藝術的感受，往往含有主觀的認知。而藝術的本質貴在生命的分享，凡是人們眼裡看不到、耳朵聽不到的空間，就是藝術家感應構思的泉源。如此情感下，每一項作品都不一定能填補人類的不足。因此藝術的評價，難免有主觀的情緒。但即使如此，遇到「渾身是勁」的作品則會令人心頭一震，而出現回音。不久前，京都舉行留美畫家Yu Hyang Lee個展。充滿生命的線條蘊藏於柔和的畫布中，而站在原畫前似乎看到樸素的寧靜以及移動所帶來的希望。民眾震撼之餘，索性將海報帶回去貼在醒目的地方，只希望分享更多人。完全沒有法律，或道德約束他們必須如此，可是仍止不住發自內心的自由意志，這種感化力就是藝術價值的重要成份。
那天，找不到合適的《桃花過渡》而苦惱不知如何將就時，無意間發現還有一首點閱不到三千次的演奏……。
我永遠記得那個音質，如同第一次聽到小澤征爾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奏韋瓦第的衝擊。在那之前，我幾乎只關注面無表情的西洋指揮家，醉心於他們手中揮舞的古典樂曲。可是小澤的出現，徹底顛覆我的主觀偏見。他的舞台動作很大，可是音樂裡有一種謙遜的美感，宛如日本庭園景觀，除了自然不造作，還顧及人性可能忽略的細微感受。這是日本文化特有的涵養，而西方世界如癡如醉地為他瘋狂。小澤的公演，經常不在首都或大城市，可是樂迷或王公貴族總是風塵僕僕地奔波，只因他的音樂吻合多數人的呼吸頻率，也瓦解了人性最深層的堅固藩籬。雖然他擁有人山人海的忠實樂迷，可是平時花費很多時間專研樂譜，那是獲得掌聲之前的孤獨世界。樂迷所傾心的情境，其實就是小澤在古舊的線條中不斷探索的原創生命。不僅如此，他很用心理解演奏者的特質。他的音樂之所以令人著迷，部份歸功於演奏者皆能發揮所長。
望眼世界不計其數的樂團中，能夠成為知名樂團的演奏者，一定都有獨到的音樂才華。若細數來頭，人人皆為母校或祖國的「莫札特」。但如果來了強勢的指揮，完全不認識團員就主導各種方法，可想而知，那種效果將會像「三台聯播」的心得報告，一篇又一篇的熱情如火，全都是言不由衷的虛應故事。換言之，「莫札特」已淪為高級木頭！而缺少了真實生命，藝術成份已乏善可陳。小澤征爾擔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音樂總監之前，已是各大知名樂團的指揮，他在古典樂壇的崇高地位，無庸置疑。雖然他謙稱自己不是天才，但我認為他不僅是一名才子，也是紳士。每遇見新團員時，他總是說：「我很高興能夠和你一起工作，請幫助我！」他就像一流主廚，用心認識食材並珍惜每一項特質。換言之，他不是整天只沉浸於醬料的研發，而是細心引出食材本身的最佳鮮美。然而所有「酸、甜、苦、辣」給人們的距離如音樂的呈現，十分微妙。有時僅差零點幾的火侯，都在考驗專家的敏銳值。例如弦樂的節拍，在舞台上不一定都容易辨識。而小澤從24歲開始在歐洲參加各項國際音樂指揮賽，經過重重難關，仍屢獲冠軍的功力不僅是天賦與努力而已，還須冷靜的心思，才能保有傑出的精準度。因此經過他整理的作品都成為人們熟悉且嚮往的氣息。這就是我對小澤的主觀認知。所以小澤的音樂不僅是一種對話，也是人類共通的「鄉愁」(nostalgia)。
而引人注意的《桃花過渡》，演奏者都是青少年，卻能將這首古老的民謠詮釋得晶瑩剔透，沒有煙土味，但聽得到原創的自然恬美。且一氣呵成的熟練度宛如田野溪流，清澈悅耳。在台灣，能夠聽到這個音質，令人感到風光。原來他們是「宜蘭青年管樂團」。而今天我就是為了欣賞他們公演，所以來到宜蘭。
宜蘭青年管樂團
全程兩小時的演出，果然應證了百聞不如一見的真理。舞台上，綽綽有餘的純熟以及精準的默契真是完美，彷彿小澤的境界；即使熱鬧的樂句，也不覺吵雜。而每人全神貫注的眼神都閃耀著純真的生命力，每個抑揚頓挫都聽得到生命最精華，所以每個音符可說是精湛的代名詞！唯有親臨現場，最能感受靈氣的補給量。
這次公演，團長林奕翔發表新作《8 Classic Original Pokemon Video Game Medley》，這是他為樂團苦思的樂曲，台下觀眾也都成為首次公開的見證者。但前一晚，他還應邀出席「第五十屆金鐘獎」頒獎典禮的現場演出，兩個重要的活動，令人由衷地喝采。值得一提的是，這次公演使用很多特殊樂器，主持人還一一介紹應用效果。所有團員付出的真性情，我認為翻閱了字典也不易找出貼切的形容詞。因為這次公演是免費索票！成立八年來，每年都有新的試煉。例如光是尋找合適的團練場所，就是一場四處奔波的折磨。但即使耗盡體力，他們仍展現了一流演奏者的毅力與風采。
日本名言：「每次與人見面時，都當作一生只見一次面的心情對待。」這就是「一期一會」的真義，也是日本茶道精神的最高表現。這個樂團，不僅擁有良好的音樂天賦，還有不斷自我要求的謙卑與穩重。他們每次的公演，都以一生一次的心情，全力以赴。這種「全力投球」且無所求的精神，台灣怎能視而不見…。
回程的列車上，外國觀光客擠滿車廂。我放棄座位，站到車門邊享受舒敞。雖然是颱風前夕，街道仍無風無雨。右窗外的暮色輝映著朦朧的太平洋，龜山島依然矗立海中央，而我的心像黎明的太陽，腦中不斷浮現舞台的樂章。真希望這個樂團能夠遇見小澤一樣的惜才者。我從沒有和他們見過面或談話，可是他們的音樂，震撼了我，無論是全神貫注的眼神，或發自內心的音符，一一入吾詩。
「宜蘭青年管樂團」，台灣一定要好好典藏！
♪ 作者分享
第一次聽到的《桃花過渡》、《星條旗進行曲》、《卡門》
「2015公演」游惟翔指揮：Knightsbridge Chronicles
「2015公演」林奕翔指揮：Danse Diabolique
*小澤征爾指揮：Vivaldi Concerto
*小澤征爾指揮：Divertimento in D major, K. 136 - 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