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我還會經常想起；那隻被俄羅斯海關扣留在入關處的手機，那支黑色外殼的摩托羅拉手機--掌心雷，算起來是我的第一支手機。
1973年4月，摩托羅拉總裁馬丁庫柏向世人展示一隻白色外殼的手上電話「Motorola Dynatac 8000x」，俗稱大哥大，笨重的外觀，售價12萬台幣，每次充電十小時。這支手機是世界第一支手機，當時台灣的有錢人和黑社會老大，把擁有一支這樣的手機，視為身分地位的象徵，所以被冠上「大哥大」。
但是這支手機太重了，老大沒力氣扛，必須請一個助理，專門拿手機；手機一響，趕快找老大。但是不到五年，手機體積越來越小，第一代的大哥大，被丟到垃圾堆；二十年後，袖珍型的掌心雷出現了；再過十年，智慧型手機問世，來不及轉型的傳統手機公司，全部倒地不起，包括摩托羅拉，也被世人遺忘了。手機的發展，見證時代的通訊和開放的腳步，想擋也擋不住。現在拿在手上的手機，其實是一部微電腦。如果你是間諜特務，出任務時，有一支手機已經足夠，可以下載、拍片、記錄、傳訊、闖入，甚至殺人。
還記得茉莉花革命掀起的「阿拉伯之春」吧，從突尼西亞開始，席捲中東及亞非國家的革命浪潮，其實就是手機革命。手機可以傳播理念，快速集合群眾，推翻政府，改變世界，太厲害了。
1997年，中國宣示一國兩制，舞照跳、馬照跑之下，香港回歸中國。我從香港入境，一路向北，進行田野式的觀察採訪，轉機進入北京，搭火車前往東北，從哈爾濱搭上國際列車，前往綏芬河。綏芬河和滿州里是兩個向俄羅斯開放的貿易口岸，單幫客（中國稱倒爺）雲集車站，肩上扛著大包小包的物品。
我打算撰寫亞洲金融風暴對俄羅斯的影響，距離蘇聯解體已經七年了，這個國家的經濟前景令人擔憂。在香港機場過境時，從《南華早報》讀到全球外商銀行撤出俄羅斯的消息，連俄羅斯央行也緊急關閉，看起來經濟前景不妙。
當時手機問世已經二十多年，東北城市最大的改變，就是擺在一般住家門口的有線電話不見了。過去，中國邊區發展很慢，通訊硬體建設太少，所以家裡只要有一支電話，就可以擺在門口，收取使用者付費，這是最簡單的生意；但是手機出現後，中國跳過傳統通訊發展模式，現在人人有手機，擺在家門口的電話生意只好收攤了，你在餐廳用餐，周遭朋友談話的主題，就是你是否換了更好的手機；現在，智慧手機出現後，人們用更多傳訊方法，連講話都可以免了，你開始思考聲音的可愛。
一路向北，我以為就算走入更荒漠的地區，也不怕，因為，我有手機，我可以聯絡全世界。小時候，我們的教育告訴我們老共很可怕，沒人權沒自由，但是，只要你低調生活，可以逃過很多麻煩。
一路來到綏芬河口岸，這是一個有著俄羅斯風味的山城，跨境到此購買生活用品的「老毛」到處可見。中國人稱俄羅斯是老毛。火車在此停駛，等待換軌。國際列車是寬軌火車，旅客必須到過境旅店投宿一夜。
鐵絲網雙邊圍起的國境線，兩邊各有海關，中國海關對我出境時的行李，沒有太多注意，但是進入俄羅斯海關時，就出問題了。俄羅斯海關告訴我：「入境旅客不可以使用手機。」我問他：「如果需要聯絡呢？」他說你可以用飯店國際電話。爭論到最後，我還是投降了，俄語輸他們，手機被海關扣押。海關告訴我：「如果你出境時，可以領回去。」問題是，我甚麼時候出境，從甚麼地方出境？一直到現在，這支手機是否還留在邊境，我也不知道。
俄羅斯改革七年，民主的腳步進展有限，威權色彩還是控制這個國家。從這個國家害怕外國人帶手機，就可以想見：專制威權的政府，對人民進行意識形態的洗腦，用來左右人民的思考。這樣的國家就像被眾多機密包圍著，任何資訊不可以外流，所以你聽不到說英語的人。莫斯科的地鐵是一幅沉默的眾生畫，靜默、嚴肅；莫斯科的街景是灰色，沒有招牌廣告（柯文哲喜歡的無市招社會實現了），從外觀看不出這棟樓賣甚麼東西，你只能推開厚重的木門一窺究竟。
莫斯科這個城市也禁止拍照，紅場照禁。公安討厭拍照的人，亂拍也不行，會被誤會是間諜。很多地方都有 KGB，這是歐威爾小說《1984》書中最典型的場景。我猜想，就算民主改革之後，一個社會如果不經過幾十年的清洗轉型，人民很難獨立自由起來，因為已經習慣了在老大哥的監控下過日子。一直到現在，俄羅斯還是由KGB訓練出來的普丁執政，進行所謂「進化式獨裁統治」；人民只要有飯吃，可以買更多物品，可以旅行，就算沒有言論自由，沒有基本人權，也無所謂。俄羅斯距離真正民主，還有一段路要走，我終於知道外國人手機被沒收的原因了。
1997年的俄羅斯，大眾使用手機並不普遍，尚未恢復正常的經濟，不堪一擊。亞洲金融風暴掃到這個國家，外資紛紛離開，盧布重貶，黑市美金搶手；還有更多人懷念經濟改革之前的大俄羅斯主義，就像現在的中國，左右之間的擺盪，專制和民主之間的拉鋸，方興未艾。
亞洲經濟風暴過後，俄羅斯因為原油上漲，經濟恢復活力，又進行減少核彈政策，從美國獲得裁武補助，經濟開始好轉。1999年，企圖重振蘇聯大國主義的普丁上台了，從此俄羅斯進入「進化式獨裁統治」。經濟好的時候，人民可以忍受威權治理，沒有言論自由，沒有批判自由；但是經濟變壞的時候，民調數字就無情反映統治者的可惡了，這就是今日俄羅斯的真實面貌。「進化式獨裁統治」西方媒體說油價來到美金90元，普丁支持度90 %，油價跌到35元，普丁支持度只剩35 %。我在莫斯科街頭遊蕩，想要拍一張乞丐的鏡頭，才發現手機被沒收，身邊的照相機放在旅店。哀！
其實，我不是想寫手機的，我想說的是；像俄羅斯這樣控制媒體的國家，到了2000年，也不得不向手機開放了。旅客可以帶手機進入俄羅斯了，這是全球化的威力，除非你學習北韓，否則你就必須和國際接軌；如果你想持續威權統治，你就必須學習歐威爾在《動物農莊》的寓言，不斷以美食餵飽你圈子內的動物，一旦飢餓，他們勢必造反。而通常，缺糧之前，主人擔心牲畜逃跑，一定會把圈養的牧場圍得更加厚實。
看看習近平如何要求央視改姓黨，這個傳聲機構本來姓資，還姓腐。看管很大的國家廣電總局，如何下令中國禁播港片《十年》，新華社如何管制台灣式的華語、普通語；看中國如何把說出真相的楊繼繩的《墓碑》列為禁書…這些所謂對中國人民社會有不良影響的電影書籍，到底訴說了甚麼，難道中國人不好奇嗎？
由五部電影組成的《十年》，去年12月在亞洲影展推出，說的是2025年的香港，其實是說現在。〈本地蛋〉一片中，把幾個喜歡讀禁書的人，放在一個昏黃的空間，影射那些跨過邊境到香港尖沙嘴買禁書的中國旅客，因為印書的人「被失蹤了」。這樣的鏡頭有如戒嚴時代的台灣。但我總覺得這樣拍得不好，導演們，用點腦子，有必要如此辛苦嗎？不要忘了：還有手機，智慧型的手機。中國的網路長城、中國的海關，也無法阻擋或沒收全球這麼多手機的傳播吧。中國的羊圈缺糧了，養圈的木柵欄更厚實了，中國的言論管控冬天到了，但是春天還會遠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