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我們這一代人卻是在斷裂的歷史廢墟中成長的，國民黨的黨國體制教育讓我們的根莖突變，從島上跳躍，剪接上遙遠的中國黃河長江。等到長大後，我們必須很努力，拚輟失落的台灣歷史片段，才能找到家鄉土地的歷史原貌。
這是有關母親和魚的故事：
母親生病後，我這位浪居天涯的遊子，開始有時間回到母親身邊作伴。母親喜歡吃魚，有時候我會推著輪椅，帶她到市場買魚，每一次她總不會忘掉多買一條，送去給二舅舅。這一天，母親多挑了一尾虱目魚，我笑著說：「給二舅的，」母親只是點頭笑一笑。
母親在高雄郊外農村長大，等她嫁到我家後，開始有能力持家，每次到市場一定會多買一尾魚，囑咐我送給鄉下的二舅，然後說：「鄉下種田靠山，很難買到魚。」後來我開始奇怪：其他舅舅怎麼沒有收到母親的魚？後來母親膝蓋開刀，動刀時擔心身體不保，特別囑託我：「只要二舅活著，一定要持續送魚。」我問他為什麼？母親說：「我欠二舅的。」禁不起我一再追問，母親才告訴我這段往事。
太平洋戰爭末期，1944年10月14日開始，美國轟炸機開始對高雄岡山空軍基地進行轟炸。日治時代的岡山空軍基地，原名稱是「日本海軍第61航空聯隊基地」，我成長後讀過這段歷史，不只是高雄，台南也在1945年終戰前夕遭受轟炸。但是，我從不知道母親也是受害者。母親說：「有一天躲警報，抱著剛滿周歲的二舅，跑到防空洞，但是心情緊張，二舅沒抱好，就落到地上了，二舅一下子昏過去，很可能腦部受了傷，從此二舅在所有兄弟中，課業一直不好，最終連小學也沒念完，只能守著家鄉的薄田過日子。」母親對這一段往事充滿愧疚，心裡總以為二舅如果不是腦傷，至少可以念到高中吧。日子也不至於過得如此辛苦。母親相信吃魚可以補腦，所以當他有能力的時候，總不會忘記買魚給二舅。
聽完母親的告白，我有點心酸，我安慰著告訴母親說：「放心吧，買魚交給我，這是小事情。」
最近聽說連大學生也不知道台灣曾被美軍和中國空軍轟炸，我實在沒資格笑他們，因為我自己也是大學以後，才從不斷探詢斷裂的歷史中啟蒙的。幾天前閱讀芳明教授的《父親的皮鞋》，讓我想起這段往事，但是看到一些大中國主義者對文章的批評又令人憤怒。原來，撕裂這塊土地族群的，不是統獨議題的爭論，而是一些不入流的謾罵攻擊語言。這些網路留言是出自大中國主義網軍或藍營人士無法得知，但是竟然有留言說：「日治時代還可以穿皮鞋，肯定是皇民貴族啊。」拜託你嘛幫幫忙，是否可以用文明和知識說服我，國民黨來台之前，台灣的經濟很落後嗎？可以不可以請你去GOOGLE再來辯論，根據1935年當時中國福建省省主席陳儀，受日本政府邀請到台灣參加日本始政40年紀念台灣博覽會，陳儀看到台灣進步情況大表驚嚇。不久，又派遣福建官員到台灣考察，並且在1937年寫了《台灣考察報告》呈給蔣介石，要求中國向台灣學習。陳儀說，比起上海、北京、廣州，台灣比中國超前20年。戰爭之前台灣的經濟水平並不差，所以住在城市的人穿皮鞋是很平常的事，不是貴族才穿鞋子，好嗎？
不用說日治時代，清治時代台灣的經濟也比中國來得好。1684年台灣被武力併入大清國，1685年《台灣府志》如此說：「台灣沃野千里，移民只要輕鬆工作，就可以溫飽，不像中國那樣辛苦。」1687年，福建官員郁永河到台灣四處旅行，寫下《裨海遊記》，他說：明鄭時代20年，台灣承平，對外貿易暢通替台灣賺下不少資金，台灣各地人民生活富裕，不像中國農民「臉有饑色」。1707年，台灣海防同知孫元衡寫過《秋日雜詩》，其中一首〈田家〉說道：「台灣農民下田工作，腳底穿著很好的鞋子」，這些資料可以從駱美芬新書《被扭曲的台灣》書中輕易找到。可見，不管是清領時期或日治時代，台灣經濟都比中國來得好，社會較進步，這是事實不需要瞎掰，請大中國主義派網軍們多看點書好嗎？
進步文明的國家統獨是可以理性辯論的。蘇格蘭脫離大英，或加泰隆尼亞脫離西班牙，這些所涉及的是國家政治體制、經濟發展、社會融合等等議題。但是，台灣社會過去的洗腦教育造成僵化的思想，只要碰到統獨、碰到敏感228就開始進入歇斯底里，無法用理性語言相對，這才是台灣社會的危機。
於是，在沒有轉型正義施行之下，每一年我們都會看到放置在大學內的蔣介石銅像被噴漆、被糟蹋。我也無法理解，如果我是蔣家後人，內心的感觸是什麼，為什麼不主動要求把這些銅像下架呢？趁國民黨還是執政黨的時候，紀念偉大的方式有很多種，銅像是最愚笨的一種。二戰結束，英國人感念邱吉爾對大英國的貢獻，國會提議要為邱吉爾塑造雕像，放在倫敦最重要的廣場，卻被邱吉爾拒絕了。邱吉爾在國會中發表演說：「我會那樣的愚笨嗎？死後還要站在烈日下被曝曬，還要被飛鳥的大便污辱。」這是智者的語言，歷史告訴我們所有偉人的塑像不會有好下場，尤其是政治強人的銅像如今安在？
1982年，解除戒嚴之前，我還在報社工作。有一位檢字工人因為把毛匪誤植為蔣匪，結果被警總讀報小組發現後遭到逮捕，不久這個工人「被失蹤」了。我很高興台灣終於遠離那個肅殺的時代，但是我們更期待那樣的時代，永遠不需再來臨，這也是為什麼那麼多台灣人民拒絕中國、拒絕國民黨的因素。
台灣的歷史和中國曾經交集的，和西方航海時代曾經碰撞的，還有故意被謀殺的日本時代，都屬於台灣歷史的一部分。我們期待真正以台灣為主體的歷史，在這塊土地上完整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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