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許多人談轉型正義，追求的是真相，問題是真相通常很殘酷，我們有心理準備去面對了嗎？
台灣的學術界流行一句話：「如果你想知道真正的中華民國歷史，你必須去中國，尋找真正的檔案。」但是，如果你想知道真正的中國人民共和國歷史，你只能在台灣找檔案，這兩個中國兄弟黨互相敵視，卻又很怕自己歷史上的醜態外露。所以，餵食人民的通常不是真實的歷史。所以，小學時候讀歷史傻傻的，長大後讀歷史懷疑的，更大後就不讀了，管他是真是假。即便每一個國家都設有所謂國家文件檔案館，但是除非你是專業的研究者，你不會跑到檔案館找資料。但是，就算如此，一聽到新政府要處理轉型正義的時候，還是有一大堆做過虧心事的人，忙著要遮掩真相，毀掉當年他們所牽涉的罪惡，所以才會捅出類似軍事憲兵越線，違法搜捕的事件，那些已經發黃的紙，有這麼可怕嗎？
說一個小故事，2007年9月4日，英國國家檔案局依照法律把二戰前後保存了五十年期限的檔案全部解密，並且公開陳列，讓人民可以查閱，研究當年所發生的事情。其中，英國IRD的檔案最精彩，IRD的全名是”INFORMATION RESEARCH DEPARTMENT”，一看就知道「訊息研究部門」，就是一個情報特務機關，研究二戰前後歷史的人，對這些檔案當然有興趣。電影《模仿遊戲》，把圖靈故事搬上銀幕，就是從解密檔案中找到的文件。二戰時候，圖靈帶領的一幫英國數學天才團隊，發明最原始電腦，已經成功破解德軍的密碼，但是為了保密，以免德軍更換密碼，故意犧牲好幾艘英國船艦作為掩護。戰後，這個祕密被深埋地底下，五十年後才見到天日。當年為了戰爭勝利而被犧牲的人，他的下一代只能仰天長嘆，但是，解密檔案還有一件更驚人，更戲劇性的事：
二戰後，全世界再度陷入資本主義國家和共產國家的鬥爭，英、美兩國槓上蘇俄及社會主義集團，美國和英國相繼建立情報部門，搜捕赤色分子，這就是所謂「麥卡錫主義」風暴，好萊塢電影《間諜橋》，所描述的情節，就是那段時間的故事。英國搜捕共黨的工作，就是由IRD擔任，這機構就像台灣白色恐怖時代警總一樣，檢舉、監聽、跟蹤，這些伎倆一定無法避免，而這些動作在講究人權的所謂民主國家是不被認同的，所以不可以曝光。但是，從解密的文件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人物，英國大作家喬治．歐威爾。歐威爾是反威權專制統治的第一號旗手，他寫的《動物農莊》和《1984》兩本書，痛批極權專制國家控制人民一舉一動，用各種方式洗腦，被視為戰後抵抗蘇共及東歐社會主義政權的典範。「老大哥的眼睛正看著你」，這句經典話語傳遍全世界，這樣一位痛恨威權國家用各種方法監視人民的偉大作家，沒有人會相信他自己也是「抓耙子」之一。從英國國家檔案解密的文件中發現，歐威爾被IRD吸收擔任抓耙子。1949年曾經舉報過38位具有左傾思想的藝術家、記者或作家，而且造成多人被捕。但是很諷刺的是歐威爾從1929年起，就被英國軍情第五處視為危險分子，該機構對歐威爾嚴密監控，一直到1950年1月21日歐威爾去世，才解除監控。為甚麼歐威爾痛恨抓耙子，自己卻變成抓耙子，這問題恐怕無從得知。有些抓耙子為了愛國、有些為了名利如黃安之流，歐威爾圖的是甚麼，需要心理學家分析了。但是歐威爾在《動物農莊》書中說過一句話，卻很耐人尋味，他說：「這邊看著是豬，那邊看著是人，一下子看豬，一下子看人。最後，到底是人還是豬，連自己也搞不清了。」此話真的有意思。
還好，英國檔案留存，世人才知道真相，就算是民主國家，不存在獨裁政權，卻也需要轉型真相。有時候，我們莫名其妙被監控，自己還不知道。所以不只要問自己，能為國家做些甚麼？也要問一下國家政府，你對人民做了甚麼？
那個戰爭時代很混亂，人性很糟糕，英國還好，老牌民主國，依法可以欺騙人民五十年的資料，總要見見陽光。台灣法律規定檔案要保存30年才解密，但是還是有人不願讓文件重見天日，不願真相攤開。所以才會有教科書上的黑箱歷史，還有毀滅文件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剛剛離開威權統治的國家，很多歷史的真相一旦公開，都會觸犯已經被神格化的領袖尊嚴，所以乾脆下令不准寫，或者把檔案埋起來，甚至把知情者滅口，所以才會有所謂「江南事件」的案子香港書商李波被失蹤的案子，這是典型當代文字獄。而中華民國草創時代，還有更多不能見光的歷史檔案，很多涉及偉大的領袖，所以更需要隱匿或掩藏。
就說一個王亞樵故事吧，王亞樵何許人也？民國初年的江湖黑幫人士，和蔣介石混過上海青幫，王、蔣背景差不多，不同的是當年上海灘黑幫勢力很多，敢跟青幫大老杜月笙、黃金榮對抗的人就是王亞樵，江湖人稱斧頭幫幫主。王亞樵安徽人，年輕時學過功夫。1911年跟隨孫中山搞革命，後來加入國民黨，從江湖人士變身為軍閥盧永祥的部隊司令，戴笠和胡宗南曾經是他的手下，後來這兩人都被老蔣吸收，戴笠還是老蔣的情報頭目，專門搞暗殺，搞暗殺的黑幫行為，是來自王亞樵調教的。
孫中山二次革命沒成功，遺命工作被老蔣接下去，老蔣發動北伐。但是因為左右路線之爭，國民黨內部分裂。1927年老蔣決定站在資本家這一邊展開清黨，許多左派的人被搜捕追殺，黨內血腥鬥爭，引起王亞樵不滿，王蔣兩人終於決裂。王亞樵身分一轉換，又是江湖人，組成「鐵血除奸團」，企圖刺殺宋子文沒有成功。1930年，王亞樵潛入蔣先生的廬山別墅企圖刺殺蔣介石，可惜沒成功。1931年，日本侵華戰爭爆發，蔣介石一直希望藉由國際力量出面調停，但是，王亞樵認為老蔣不想抗日，自己組成「抗日義勇軍」，但是老蔣故意不給軍備，王亞樵只好自己做炸藥，潛入長江企圖炸毀日本海防艦「出雲號」，此舉沒有炸沉該艦，民間倒是謠傳艦體受到重傷。
1932年，上海虹口舉辦慶祝天皇生日活動，王亞樵又放炸彈，炸死不少高官將領，也讓日本駐華大使重光葵受重傷，這下子王亞樵成為抗日英雄，老蔣面子很受傷。1933年，老蔣下令搜捕王亞樵，全國懸賞一百萬，戴笠負責暗殺工作。1935年，國民黨在南京召開六中全會，王亞樵再度密謀刺殺蔣介石，可惜卻只傷到汪精衛，這下子老蔣真的怒了，下令戴笠不論死活要王亞樵的命。戴笠得到情報說王亞樵藏匿在廣西，於是戴笠帶殺手飛到廣西，做了一個圈套，把王亞樵引誘出來，殺手亂槍齊發，終於把王亞樵幹掉，老蔣這才去除去心頭大患。這段王蔣恩仇故事，說真的不好寫在歷史上，因為造神運動下，偉大的領袖不會殺死抗日英雄才對。
但是，于右任看老蔣殺害忠良實在看不順眼，卻也不能說甚麼。後來，于右任只好手書「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紀念這一位反蔣抗日的江湖好漢。于右任是老革命、老報人，還算有點良知風骨，來台後老蔣給予禮遇，幹了34年監察院院長。于右任寫了一手好草書，死在台灣卻太想念中國，於是在玉山頂峰放置一個人頭雕像，上面手書：「葬我於高山，望我故鄉。」1995年綠色和平電台發動一批登山者上山，自稱山頂上豎立雕像會破壞玉山環境，自行動手把頭像給毀了，現在玉山峰頂只剩巨石。
轉型正義不在復仇，而在追究真相，聖經中馬太福音耶穌對門徒們說：「你們不須害怕，因為被掩蓋的一定會露出來，被隱藏的一定會出現。」問題是檔案真相一旦曝光，勢必引起風波。而且歷史真相通常很殘酷，而且很顛覆，尤其是長期被人民歌頌，大權在握的領袖或政治人物，躲在陽光背後的故事通常很不堪。
東德崩解後，有一部電影《竊聽風暴》，描述當年東德秘密警察竊聽人民通話，所有檔案資料公佈，有一個人發現他被監聽幾十年，而且被政府暗中阻擋就業、工作、婚姻，造成失敗的人生，這個帳怎麼算？誰來負責？
既然不是復仇、不清算，那麼轉型正義，更重要的是和解，這才是政府當務之急，不只讓被害人多年冤屈可以昭雪，也應該讓加害人和子女後代，可以透過和受害者相互見面會談放下心中愧疚，不必再背負沉痛的往事，不管是當年加害的主犯或從犯，皆可以有這樣的權利，這樣的寬恕，才是和解的真義，畢竟年代久遠，法律上已過了追溯期。
台灣經歷過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每一個台灣公民，可以透過解密後的檔案，理解真相，同時也應該學習放下過去，從內心建構自信，推翻威權歷史的偶像，面對陽光，學會寬恕，這個社會才有力量向前進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