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台灣馬鈴薯產季的尾聲,我在最後一片馬鈴薯田採收前,趕往雲林斗南產地現場。天地寬闊間,農事班的超級阿嬤群,虔誠彎腰弓背,俐落的撿拾著馬鈴薯。我往地上一看,「是紫色的!」這紫色帶土的馬鈴薯混在大大小小的石頭間,真假難辨。
於是想起電影《絕地救援》裡,被遺落的麥特.戴蒙孤獨一人在火星上種馬鈴薯,這麼巧他是個植物學家,挖來了火星土壤、破解了一連串化學式後成功造水,再還原珍貴的排泄物真空包當肥料。第54個火星日,當馬鈴薯吐出小芽的瞬間,我目瞪口呆,突然覺得火星好有人情味家鄉感。
祕魯3600公尺的高原上,強風鬼哭神嚎、空氣稀薄難耐、唯一適者生存的就是馬鈴薯
話說450年前,如果西班牙人沒有把那顆馬鈴薯從祕魯帶到歐洲,而這小塊莖後來又輾轉去了美國,那麼,那天戴蒙先生在火星上就不會有馬鈴薯可種。它原生在祕魯三千六百公尺的高原上,強風鬼哭神嚎、空氣稀薄難耐、溫差劇烈震盪,能夠適者生存的就是馬鈴薯。然而,這個勇士般的小個兒越洋到歐洲後,並沒有立即大鳴大放,它被刻上了「窮苦」的刺青,登不了大雅之堂。
看似平凡無奇的馬鈴薯,卻有救世神力,只要種下一小塊帶有芽眼的塊莖,它就能進行無性生殖,長出比它體積大上好幾倍的同袍。然而,它的外表又是如此謙和不起眼,發芽後又像外星生物般怪裡怪氣,總是被我們當成配料、不值一顧。但我總覺得,這小植物代表著「盼望」,那是一種在困頓環境中,守護著希望的真心。
所以說,一大袋只要幾個銅板的馬鈴薯,自然成為我們的好朋友。每當同住學校宿舍的義大利女孩開始壓起馬鈴薯泥,我就期待烤洋芋泥的香氣就要從烤箱裡溢出,表層微酥下層綿軟,滋味讓人飄飄然。她說那是她媽媽的味道,對那時的我來說,已經是米其林餐廳等級的待遇。
米其林餐廳的主廚說:馬鈴薯是窮人的松露!
為了省個幾塊錢,一次買進大袋的馬鈴薯,放到發芽在所難免。某天,我在廚房跟這位洋芋泥主廚爭論長了芽的馬鈴薯究竟能不能吃,她說沒關係,挖掉長芽的芽眼就好。我搬出谷歌、我媽及各方專家學者說法,發芽產生的龍葵鹼會有毒素,萬萬不可下肚。雙方你來我往,討論越發激烈,就要擦槍走火,演變成士可殺不可辱的台義之爭。
此刻,只見女孩話鋒一轉、悠悠的說:「那些長了芽的馬鈴薯,都已經被妳吃進肚子裡去了。」我當下噤聲無言,只有低頭繼續乖乖吃她的星級洋芋泥。
回台工作後,我真的在米其林餐廳吃到洋芋泥了。那是在巴黎的宮殿式飯店裡,樂音柔美、氣氛雅緻,我點了份「松露、馬鈴薯」,只見一整片黑鴉鴉的細碎松露,整齊和諧的鋪排在柔軟的洋芋泥上。上層松露的奇香妙味早就沁入了下層的馬鈴薯泥裡,兩者翻攪反覆,一起下肚後,還留下滿口的耐人尋味。
主廚刻意將這兩種地下作物擺在一起,開料理一個玩笑,他說:「馬鈴薯是窮人的松露。」而富貴與貧窮的對比,只是世俗的意識型態作祟。我愛洋芋泥的綿滑嬌嗔,也喜歡它變成薯條時的外剛內柔,更愛它自己就是自己,不用搭配誰、不必複雜調味,水煮後撒點鹽、橄欖油,就已精采。
台灣之光江振誠主廚20年前剛到南法時,在米其林三星餐廳「感官花園」裡削了兩年的馬鈴薯,讓他練出一身好功夫,一拿到馬鈴薯,就能反應出該如何烹調、烹調多久。這故事大家都聽過,但真正讓我感動的是,他在那個世界級餐廳裡,看見這顆最微小無奇的馬鈴薯,竟是像松露一樣被仔細呵護對待。
我在想,如果麥特.戴蒙那時在火星上翻箱倒櫃找到的是松露,那這場戲就不必再演下去了。他用馬鈴薯種出了他的盼望,得以順利回到久違的地球。有盼望,就會有美好,借一下「麥子」的經典名言,「只要一顆『馬鈴薯』不死,它就會在地底下長出更多的馬鈴薯。」
・馬鈴薯品種相當多,這兩種都是紅皮,深淺程度不同,肉色一黃一白。以「烤」的方式烹調,肉質鬆軟綿密,
相當好吃討喜(上)。
・五顏六色的品種,風味各不相同,也讓料理多彩繽紛(下左)。
・紫色馬鈴薯的味道更加豐厚濃郁有個性,富含花青素(下右)。
相當好吃討喜(上)。
・五顏六色的品種,風味各不相同,也讓料理多彩繽紛(下左)。
・紫色馬鈴薯的味道更加豐厚濃郁有個性,富含花青素(下右)。
・究竟是石頭還是馬鈴薯?採收紫色馬鈴薯需要好眼力((左,游惠玲攝)。
・阿嬤手腳俐落,一下子就裝了好幾大箱的馬鈴薯,但工作真不輕鬆(右,游惠玲攝)。
・阿嬤手腳俐落,一下子就裝了好幾大箱的馬鈴薯,但工作真不輕鬆(右,游惠玲攝)。
@本文攝影者「皮蛋爸」李俊賢為專業攝影師,相關攝影作品可見「空城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