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is a game, play it. Life is too precious, do not distroy it.——Mother Teresa
【德蕾莎修女（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1910 - 1997）：生活如戲，樂在其中。生命似金，敬請珍重。】
生命是甚麼？
呼吸器所接上的數據？心跳的頻率？
摸著手裡滑嫩溫暖的血管及腸道，我想著，有點發愣了。
血流的顏色都一樣是紅的，腸子的走向跟結構都是一樣的，但我今天所開刀的這個病人非常不一樣。
全台灣最強的換肝小組今晚臨時收到徵召，所有人員都動員起來，能開肝臟手術的老狐狸醫師也很難得的被請了出來，好久不見老狐狸醫師進刀房，超開心的。
不過開心沒兩秒。
我手上所捏著腸子的主人，是紅極一時的槍擊死刑犯。
逞凶鬥狠的一生、轟動國內外媒體的殘暴惡行，各種版面媒體喧囂，一聲槍響之後全部都沒了。
變成了靜靜躺在我們醫師手裡的新一號捐贈者。
開膛剖腹，乘載著我們外科醫師眼裡主要需摘除器官的一個軀殼，如此而已。
關於捏腸子，其實這是身為一般外科醫師專屬的小樂趣。（蜜蜂先生驚：妳又來！）
我們知道腸子有各種的自主神經控制：蠕動、分節、推擠。其實，腸子的運動之複雜及獨立，有所謂「第二腦」（second brain）之稱。所有腸道手術在全身麻醉之後要恢復蠕動，幾乎都是靠等待。
腸道運動這個傲嬌少女，絕對遠比各位讀者所曾經聽過或是追求過最公主病的公主還公主病。（繞口令）
但是腸子有一項非常好玩的反應，只有在手術中才能體會：只要輕輕一捏腸子，它就會收縮一下下然後放鬆，就像在玩弄蚯蚓一樣，被點一下的環節直徑會縮小，非常可愛！（欸）
這已經成了我在開剖腹手術閒暇時無聊的小遊戲。
（正經）當然這是有其醫學上意義的，這樣的神經反射就是我們常常跟病患講的「腹部多按摩可增加腸道蠕動」原理，而且如果是已經缺血壞死的腸子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反射，故，此小遊戲並非單純只是作者怪咖的手賤行為。
甚至在我帶學弟妹們開刀時都會要求他們一起伸手感受一下這種生命力的蠕動XD
於是，當我跟著老狐狸在開這台刀時，已經處理到一個段落了，我就有點開始恍神，無意識的輕捏著小腸。
許久不見老狐狸上刀，真的有感他老人家體力的衰退啊！之前就曾經偶爾出現的微微顫抖越發明顯，不過在電燒刀或是組織剪刀接觸到病人器官時又能恢復以往的準度！只是，不再快、也沒了狠勁。
這病人雖為槍擊要犯，難得肝臟倒是保養得不錯，我們切到需要程度的肝臟大小時，在容易出血的肝臟斷面止血時需要把電燒刀的放電方式由凝血放電（Coagulation）改為散射型放電（Spray）。
如果說凝血型放電是從電燒刀到止血點、點到點的方式傳出電流；那麼散射型放電就是「萬佛朝宗型」點到面的狂放電了。
老狐狸：「電燒改 spary。」
「啪茲」~~~spary 電燒的特殊電流聲音出現！
我：「胡醫師最近還好嗎？」
老狐狸哼了一聲不講話。
我：「之後胡醫師的加護病房專責工作，會不會改成回刀房啊？」
老狐狸：「啊知」感覺有點賭氣！
老狐狸：「啊反正現在我就是…哀算了別講了。」
我也只好不作聲。
老狐狸邊燒焦整個肝臟的切斷面，遲疑的右手動作拿著電燒來來回回，讓我歪頭了一下？
外科醫師跟魔術師一樣，雙手不會做無謂的動作。魔術師的捲袖、推一下眼鏡，都是在為了後面花樣舖梗；同樣，外科醫師的每一手動作都有關鍵意義。
我定睛一看老狐狸用電燒、來來回回，通常電燒 spary 燒肝臟斷面，會使用「焦土政策」用力燒到整個滲血不止的肝臟斷面燒焦變黑色！但是老狐狸在幹嘛？
不看還好、一看笑出來！
老狐狸醫師用電燒燒過成焦黑的方式，燒出了269三個數字！
這是醫院想要逼退一個主治醫師最強悍的三字箴言XD
意指如果在特定年分沒有達到那些論文數或是教職，就要離職。
我懂了老狐狸醫師的嘀咕，一邊拿著吸引器把密布眼前的濃煙抽掉，一邊好笑又無奈。
烙印完269的數字，當然只是燒一時的，接著老狐狸又認真地把整個斷面再次燒黑，蓋掉了那三個數字。
唉！如果連一心想專心臨床認真開刀的資深醫師都還面臨這種難以克服的要求、甚至連職位都不保，那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新手還奢望什麼？
此處如果不留人，那又何去何從…？惶恐，連忙把這念頭打消掉。
躺在眼前的病人，已經接著由後續其他器官所屬團隊的醫師接手把其他器官摘除了。
這時我開始不得不注意到這次手術跟其他移植手術非常非常不同的地方。
病人整個頭部包裹了滿滿的紗布。
除了一個呼吸器由嘴巴伸出之外，整個頭部五官完全被包起來。
但是，在兩耳的位置，明顯的有滲出血水來。
那是預計要接受器官捐贈的死刑犯，所槍擊的位置。
重要器官摘除之後，頭部通常會站著有麻醉科人員的位置，這次空了下來。機器監視各種心跳呼吸的蜂鳴聲也都安靜，這跟一般的手術有很大很大的不同。
這個曾經意氣之爭而一再走上末路窮途的人啊！
能做出慘絕人寰傷天害理的惡魔行徑，他的腸子竟也是粉色的、脂肪竟也是淡黃的。
跟你我一樣。
那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甚麼樣的不一樣？造成了他瘋魔心腸？又最後這樣飛蛾撲火、在眾人咒罵之中結束了一生？
慢慢沒了動脈供應養分的腸子，蠕動越來越慢，彷彿回應著我：「我也不...知...道....啊........」
器官捐贈者與受贈者，如果彼此是大愛捐贈或是這類行刑後捐贈，不可互相知道對方身分。
這是為了防止有利益交換或是其他更深層黑暗設計的考量。
人心是不可測試的，更何況生死關頭，生病這是金錢、人力的競賽，沒有辦法知道這些結合在一起會有甚麼惡劣的事情發生，諸如：「器官買賣」。
這也是為何近幾年醫界開始排斥使用死刑犯捐贈器官的原因。不明來源、涉及龐大金額，這些在正派的移植醫師眼中都避之唯恐不及。
但是認識茱莉，卻是我當時印象非常深刻的事情。
茱莉是酒促小姐。
工作的需要，拚酒勸酒，她年紀輕輕就已經末期酒精性肝病變。拼命的工作是身為單親媽媽，有一個念國小的兒子得扶養需要。
在等待名單的最前面，茱莉也是排隊了許久許久，中間進進出出醫院好幾次。
曾經亮麗的五官，因為黃疸而發出駭人的深褐綠；腹部積水大到像懷胎數月，邊走邊喘。整個人就是「綠巨人」。
之前在剛入院做全身換肝評估時，我行禮如儀的跟她講解了接下來要排哪些檢查、看哪些科、會診哪些醫師。
我：「之後會診有腸胃科、心臟科、精神科…」
茱莉：「等等？精神科？為什麼有精神科？」
我停下：「嗯…因為，換肝是非常耗費資源跟人力的手術，我們要排出兩間刀房跟雙倍的醫師護士人力，從早上六點開到至少晚上十一點，肝臟捐贈的來源又非常非常稀少珍貴…」
茱莉：「所以你們要確認我是否有值得這樣的手術？」
我換口氣：「嗯…應該是說，對於酒精性依存的狀況，要至少有個評估，不然換好了肝，又回頭去喝酒，很可惜。」
茱莉頓了一下：「小劉醫師，我…我跟妳說，我真的怕了。」
她眼眶泛紅：「在拚在勸的時候，場子在熱鬧的時候，我沒想過，周圍都是朋友也沒人阻止過。可是當我越喝越兇、到最後變成這樣子，我才想到，我還有一個兒子。」
「我甚麼辛苦都可以忍，就是為了他。」
「當我發現肝臟真的會壞掉時，卻已經停不下來了！」
「我喝到醉倒在自己的嘔吐物裡面，然後醒來我兒子抱著我大哭，第一件事我竟然是想要再找酒來喝！」
茱莉搖搖頭：「我真的、真的、真的太對不起我兒子！」
她淚光閃閃望著我：「甚麼時候？甚麼時候可以等到？要再多幾場車禍意外嗎？還是要等聽到新聞有死刑執行？我都快受不了了、這種絕望到恨不得多死一個人的心理、快逼瘋我了！」
我啞然。
腦海中一長串等待過久死亡的病患模樣，失望而漫長的等待，然後悲憤遺憾。
捐贈器官推行不易一直是移植醫師最大的痛。
然而除了大愛捐贈之外，親屬之間的活體捐贈也都不適合茱莉。她成為酒精的俘虜之後，跟家人斷絕反目。法律規定「五等親」的家族連絡電話，在醫院社工打過去，收到的都是憤怒跟鄙棄。
我不知道茱莉最後的機會會是何時？
茱莉年輕的生命要承擔這樣的後果，意料之外即將降臨的死亡壓力讓她泣不成聲、發抖、全身冒出冷汗。
那晚她哭泣的模樣還記得。
此時她已經接到通知辦理好一切手續，等待進入刀房了。
同樣要接受長時間手術風險跟生命的不確定，茱莉推進隔壁房時瞄到了我一眼。恐懼，更多的是決心。
她的生命另一章節即將翻新。（帶著只有幾個人知道曾經存在一下下的269烙印字樣XD）
換肝後專門隔離的加護病房內，我偶爾過去幫忙。
裡頭也有換完之後病況更糟的要急救，也有單純只是捐肝給爸爸的年輕人住幾天就可以轉出去。
值班時間來來去去，我趁空檔看到：茱莉起身下床了、看到她摀著肚子束腹帶推著點滴架、在護理站不過幾平方大的狹小空間內散步做復健、也看到她瞄到我們醫護衝進衝出為了急救插管處理爛病人的慌亂。
茱莉依舊推著點滴、散步、繞圈圈。
再後來她轉出病房、順利出院了。
很久以後，器官捐贈追思典禮上，她神清氣爽、白皙圓潤的臉頰帶著微笑上前獻花。
她上台致詞：「我現在已經換肝術後X年了，我辭掉之前會需要喝酒的工作，考到烘培執照，現在自己開了間麵包店，歡迎大家來。」眾人鼓掌。
我遠遠站在後方柱子，為她喝采，轉身繼續往下一個護理站疾行。
她的笑容，以及背後捐贈者的紀念銅牌，閃閃發光。
* 台灣已於2014年全面停用死刑犯的器官捐贈
* 本文出自《女外科的辛辣日記2-暴走狂飆》
▼建議搭配音樂：Second Suspense - Wonders of lif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