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嘗不是一步一腳印地，將自己手中擁有的，能力所及的，發揮再發揮，人生才會「充滿」！
人的本質無非是悲歡離合，卻也是一篇篇的詩篇，有悲哀、悵然的，也有振奮與光明面的，在我周遭有好些人的經歷，都令我敬佩萬分。
想當年，炎黃子孫自清末即以賣豬仔的方式，到了南洋、南美、美國等地，當華工、建鐵路、挖金礦……為的就是尋找一個較好的生活，其間的辛酸過程絕非現在許多自小生活優渥的新生代留學生能夠想像的！早期的美國留學生活，以我們醫生為例，在大家眼中已公認生活要比一般人來得好，事實上，很多外國來的醫生，同樣也經過一段艱苦時間，才逐漸走回臨床醫學的人生目標。
多年來，我就碰到了一些範例，燒鴨醫師即是其中之一。
記得當年在費城當研究生時，日子自然也不是太好過，住在學校宿舍裡，沒買車，常常要頂著風雪買菜、洗衣服、實驗室打工…，也要做研究，一邊還忙於一些醫學的檢定考試、上課，幾乎每一個人都是拿出十八般武藝過日子。
有一天，為了慶祝一位同學通過博士口試，我和另一位同學便前往費城一個傳統市場的華人攤販買燒鴨、叉燒，大家正好趁機打牙祭。那天生意似乎比較清淡，在切鴨子的年輕人聽到我們倆的談話，就問我們是不是醫學院的學生？得知我們都在唸醫學院之後，又詢問我們如何可以在美國成為醫生？我和朋友兩人都是台灣來的醫學院畢業生，當時也同在攻讀博士學位，就將我們所知，很簡略地告訴了他。
他並向我們要電話號碼，希望有機會能做進一步的詢問。看他態度十分誠懇，於是欣然應允。兩天後，他竟然真的打了電話來，反正我們也都在準備這些考試，對有關細節頗為熟悉，就歡迎他到宿舍來一起討論。
賣燒鴨不忘醫師志向
他來了！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在空氣中，仍能嗅得到那時他身上散發出的一股濃郁鴨油味。他帶來一個小小的見面禮──半隻燒鴨，讓我們那間小小的房間立刻充滿了燒鴨香，對窮學生的我們而言，簡直是人間美味！
他是廣州來的外科醫師。他哥哥當年游泳到香港，為了生計在餐館裡當學徒，學了做燒鴨的手藝，後輾轉以難民來美，即在華埠裡開一家小小的燒鴨店，並將他接了出來，在傳統市場裡擺一個小攤位，由他負責切燒鴨。
每當切鴨子時，總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醫生志向，希望有機會回到臨床醫學領域：「我常常反覆地問自己，是否就這樣地切一輩子的燒鴨？」直至那天碰到我們，他才鼓起勇氣開口詢問。
平日同學間難免有一些訴苦、怨言，但與他比起來，我們的生活實在幸福太多了。於是將如何以外國醫學院畢業生的身份在美國取得檢定資格、如何進入申請程序、如何能獲得名額接受訓練、如何考上執照…，竭盡所知地告訴他，而這些資訊的告知責任，已是同學、學長間不變的傳承。
他能否抽出時間來準備這些考試呢？我完全不確定，從談話中，我了解他為了感謝哥哥接他來美，也為讓嫂嫂覺得他是一個有用的人，因此很辛勤地工作，一大早起來就必須打理鴨子拔毛、清洗、燒烤、運送到市場來，然後再將一些鴨油、醬料、筷子等配件準備就序，開市後又要忙著招呼客人與切鴨，然後就是善後，日復一日，只為報答兄嫂曾給予他的協助。
約兩個月之後，我幾乎已忘了這件事，卻又接到他的來電。他表示在百忙萬難之中已展開一些準備事項，但在那段時間裡，他深切地感受到英文的困難度。由於他在大陸原是以中文學習醫學，與台灣以英文教授醫學的方式不同，所以閱讀英文成為一大難題，他根本無法趕上進度來迎接即將到來的考試。
為理想付出代價
除了語文之外，我發現時間的短缺是他重回臨床醫學另一項大障礙。每晚九時收了攤子，大致安頓一下，直至十一時許他才能安心坐下來讀書，每晚都要唸到凌晨二、三點，約略睡四個小時，就必須起身開始一天的賣燒鴨工作。即使有三、四小時的讀書時間，但因身心俱疲，成效自然不彰。
別人約要花上一年時間來準備的考試，對他而言，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任務，在聽完我提出的數項建議，他又回去了。再過了半年，我們已進入研究生最後的階段，突然他又出現了，表示自己的進展好多了，他將一些常用的英文醫學單字記錄下來（當時電腦尚不普遍），幾乎為自己編了一本英文醫學辭典。
接過他自行編訂的那本英文醫學辭典，看著上面留有的鴨油漬印，一股莫名的感動油然而生，一個人為了完成自己的理想，付出的代價竟是這麼地大！在每一個不熟悉的單字，自編入辭典、反覆查對，再到滾瓜爛熟，終於，他逐漸摸索出一條適合他自己的學習道路。
從結識至此，大概已一年了，他也自認預備工夫較為純熟，可以正式邁入準備考試的階段。別人花一年，但他花了兩年左右，終於完成考試，不僅成功地通過考試，成績還相當地不錯！
考試後即需要進入另一個階段──專業訓練，之前須先寄發履歷與面試，我再次將一些過來人的心得傳遞給他，並且與他沙盤推演地排練了幾次。由於他還不熟悉美國的社會，取得訓練機會的難度依然很高。
意料中地，他非常地不順利，獲得的面試回音不多，而且全都失敗了。
珍惜機會努力不懈
經過千辛萬苦，又投注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通過檢定考試，卻面臨著無法進入醫院接受訓練的關卡，考試不就等於白考了嗎？他再次感受到這條路上密佈的荊棘，同時嫂子也有極度的反感，指其過去兩年並未專心工作，辜負他們的栽培，經常在言語上流露出不滿。為了不影響彼此的感情，也不讓大哥為難，他搬了出去，並在一家餐館找到一份兼職，繼續尋找臨床訓練的機會。
工餘時間，他展開全美地毯式的電話詢問行動，雖然已過了一般醫院的新醫生訓練起始時間，但大海撈針的辛苦終有其代價，新澤西州的一家小醫院因為一位正受訓的醫師臨時生病，正苦於沒有替代者，才讓他有機會正式地踏出在美行醫的第一步。
開始上班後，由於語文不好，對醫療設備又不熟悉，壓力相當地大，前三個月如同生活在煉獄裡一般。醫療部門的主管甚至有些後悔，認為錄用他是一個錯誤。
對於得來不易的機會，他自是珍惜萬分；漸漸地，院方竟發現他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願意承擔很多別人不願意的事，例如連續的輪值，絕大多數的醫師都不樂意，而他絲毫不介意，並且願意接受額外的訓練工作。
一年過了，他的上司欣慰地說，他能順利完成訓練的結果完全是院方始料不及的，然而，如今他們視他為一名「可造之材」。他愈做愈好，也畢業了！
猶記得他在倍嘗挫折時，總自嘲自己是「燒鴨醫生」，而堅毅不拔的努力讓他一路走過掙扎、無奈、奮鬥。目前的他，已成為一名極為成功的麻醉科醫師，在當地服務很多中國大陸來的僑民、研究生、教授等。
這是我的「燒鴨醫生」老友，不但達到自己的理想，也回饋給自己的同胞、兄嫂。每年我們都會互寄聖誕賀卡，每想到他，還是會不自禁地會為他高興！
本文摘自閻雲校長專書《雲淡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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