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琪斐的美國時間》老狗死了
我的老狗Kirin 死了，但我因為太忙，到三天後才有空通知親朋好友。我的通知也很簡單，就是一個簡訊： Kirin 死了。
我這個淡然處之的態度，很多愛狗的朋友很難接受，覺得我很冷血，竟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在臉書或部落格上分享。我想了想，Kirin 是鐵定不在乎她有沒有訃聞，但我認為Kirin 一生對我這個人類還是很有啟發，所以我還是找了個時間，把我的感想寫一寫。
首先，我覺得Kirin 活得非常好，她總共活了十三年，去逝時相當於人類的九十一歲，算是高壽。她先住在大蘋果紐約十年，歷盡風華，後來又住在被選為全美最美小都市第一名的聖塔斐，安靜恬適。一生中沒挨凍受餓過，也從來沒有碰到過壞人，或壞狗，從小到大就只有她兇別人的分，沒有別人兇她的分。
其實這樣講不大公平，因為她對人一向很馬屁，她只是很討厭別的狗(她兇別的狗時，通常不到五秒就被抱走，所以她並不知道大狗是有牙的)。最後三年雖然又聾又瞎，但我看她性格並沒什麼改變，沒有什麼憂鬱症、噪鬱症，仍然自我感覺良好，完全自我中心，仍然是Super bitch 一條。
第二點，我覺得Kirin 死得非常好。Kirin 的最後三年又聾又瞎，身體狀況好好壞壞，有時眼看不行了，但她就是能在鬼門關前又U turn 回來。有一次我跟我老公都以為她快死了，抱著她哭哭啼啼，但兩天後就一切正常。我跟老公兩人研究結果，認為Kirin 是因為抗議我們去旅行，把她寄放在狗旅館，她很不爽，於是就「我死給你看！」等到看到我老公跟我都充滿悔意，淚流滿面跟她道歉，她就又活回來了，之後又活了三年，而且一直好吃好睡、好拉好撒，很少有食欲不振或尿便失禁的情形，反正有也不干她的事，是我跟我老公趴在地上收拾殘局，她大小姐毫無愧色，只管在一旁閉目養神。一直到她死前三天，她不小心掉到游泳池裡，她還游得挺好，我在電話上沒馬上發現，我老公跑步回來把她撈起來，但不知她在水裡已游了多久，總之那天游完泳後，就看她精神煥發，大有「老娘還是活龍一尾」的態勢。很不幸的，隔天她下樓梯時，就從二樓摔到一樓半，口腔流血不止，我帶她去看醫生時，並不以為意，因為她還是照吃不誤，狗食和血吞，豪氣十足。沒想到醫生驗血後診斷，她嚴重貧血，血小板也遠低於標準，不是免疫力不足，就是癌症。女醫生充滿同情地要我有心理準備，當時我心裡還冷笑一下，女醫生搞不清楚狀況，不知Kirin 多會裝死。
但Kirin 的狀況壞得很快，看完醫生回家就不吃了，本來早上還能走，到下午已經站不起來，到晚上氣喘如牛，我跟老公又開始哭哭啼啼，但這次怎麼哭都沒用，狀況沒有好轉的跡象。我們隔兩天又馬上要出遠門，於是我那做醫生的老公做了個決定，明天就帶去安樂死。
接下來是我今天寫這篇文章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Kirin 安樂死的過程。我在早上跟醫生約了門診時間十一點，我一直工作到十點五十六分才帶著Kirin 出門，十一點整見了醫生，醫生診斷後說，要送到隔壁大城去急診，我雖然哭得語不成聲，但仍能清楚表達，老狗該走了。醫生連聲同意，顯然她也覺得Kirin不行了，但說不出口。決定已成，醫生馬上進行準備，十分鐘後帶著助理進來，打了第一劑，跟我說明是麻醉藥，Kirin 已進入昏迷狀態，她已經沒有意識。此時我老公也從他的診所趕來，要送她最後一程。醫生此時離開診療室讓我們跟Kirin 做最後道別。我老公彎著腰，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妳真的很難相處，但我還是很愛妳，感謝妳這些年的陪伴。」輪到我時，我跟她說：「妳一點都不醜，到了天堂，如果有人說妳醜，妳就咬他們，沒必要到這時候還要改性格。」一會兒，醫生又帶了助理進來，她對我們說了一個我聽不懂的字，然後解釋說，這是拉丁文「好死」的意思。我是不知道為什麼非要用拉丁文講，但我承認聽起來的確比較舒服。醫生跟助理忙碌起來，他們輕手輕腳地把Kirin 的前腳一隻去毛，找血管要打第二劑，但Kirin 因為血壓很低，很不好找，他們每隻腳都試了，最後還是在第四隻腳的大腿內側找到血管，緩緩地打入第二劑。我眼看著Kirin 的呼吸從粗重到平緩，到最後完全停止，可能不到一分鐘(這部分可能不是很科學，我當時情緒很激動，並沒有計時)。醫生用診療器聽了Kirin 的心跳，然後宣布：「Kirin 已經離開我們了。」然後女醫生及助理鞠躬退場，我跟老公兩人又撫屍痛哭了一兩分鐘，然後我老公看看手錶，說他的午休時間已結束，便走了。我到櫃臺小姐那邊處理善後，簽了一紙同意火化的文件，再付了錢，小姐交給我一張收據，將來可領Kirin 骨灰的憑證。我走出獸醫院門口時，感覺很奇特，我一小時前進來時，帶著一隻陪了我十三年的狗，出門時只剩一張紙，但我心情很平靜，一點沒有想像中的慟不欲生。
我非常非常羨慕Kirin。我不敢說她生前多好命，但絕對不歹命。但我最羨慕的是她死的過程。她病重不過一兩天，最後階段也沒有什麼化療切管，她最後的醫療費加喪葬費用不過三百多美金，也就是一萬多臺幣，她死的時候，因為時間可以控制，愛她的人都在她身邊。跟人類比起來，Kirin 的死法非常有效率。在美國，健保費用高到動搖國本，根據專家統計，七十％是花在臨終前的急救，醫生病人跟家屬都明知是沒有用的，但基於所謂的「人道」精神，還是非做不可。於是社會花了龐大的醫療資源，讓病人的痛苦延長，家屬惶惶終日，就怕送不了終。
我對死亡沒有太多恐懼，但我對老年有很多恐懼。我害怕的是當我的身體不能再做跑步、健行、騎馬這些讓我很快樂的事時，我如何保持心情平靜？我害怕當我的眼睛不再能讓我大量閱讀時，我是不是會變成一個目光狹窄的老頑固？我最最害怕的是，當我不能自己洗澡上廁所時，我如何保持我的尊嚴？這是我為什麼一再告訴我的親朋好友，我希望我的最後一筆錢是讓我可以飛到瑞士洛桑去安樂死。我死前可以好好跟家人朋友告別，病重的時間盡可能縮短，不會給社會及家人帶來太多負擔，我可以死得很尊嚴，最重要的是，萬一死後有靈，洛桑風景可美的哩！
---本文節錄：【買槍，養馬，呼大麻：范琪斐的美國時間】一書
作者／范琪斐
東吳大學法律系學士，紐約大學傳播所碩士，前TVBS駐美特派記者，現為三立新聞駐美特派記者。長住美國，先生Roberto是美國人，在醫院擔任急診室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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