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不是這樣的

老師,不是這樣的

民報 2016-07-13 00:00

之之聚餐時默默聽著老師們高談闊論。

阿福師哀號著:「太慘了!這麼大一個醫學中心,第一年住院醫師23個名額,只收到7個!根本不夠分給後面的次專科,壞啊壞啊!」

之之心中一凜,不作聲。

穆姨問:「真的這麼慘?怎麼會這樣?」

之之提心吊膽等著她最尊敬的老師,如同其他前輩那樣開嗆:沒有志向啦、只想賺錢啦、自己降格成醫匠啦……等等的。

阿福師用力喝下一口紅酒:「整個大環境不友善啊!」

之之覺得好感動,果然老師還是多少知道點的。

這是她在實習最後階段,跟到最累最辛苦的內科組,參加的導生餐聚。
阿福師是風濕免疫科的,腦中能反覆背誦上百條診斷標準,數十條項目中符合其中11條就是A疾病、符合另外8條的是B疾病、非A非B但是排除掉其他5條的是C疾病……
屢次在查房時,阿福師信手拈來這些學識,自信悠游得讓頭暈腦脹的之之好不佩服。

而穆姨更厲害了!
血液腫瘤科呢!
AML、ALL、CML、CLL、MM、MDS……複雜錯綜的疾病縮寫一堆!難搞又會死人的血癌淋巴癌還有其他各種轉移的復發的末期癌症,都是她的天下!

阿福師繼續講:「我如果是高層決策人員,我就把預計給23人的薪水平均分給這七個學生,太值得敬佩了!而且,保證他們升遷為主治醫師。」

眾人開始計算這樣七人平均會得到多少薪水時,之之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出現了……

她想:「…不,不對…才不是要這短短幾年的薪水……」

穆姨笑說:「哇!這樣讓他們領330%的薪資耶!」
阿福師說:「合理阿!升遷主治的最大考量,不就是責任感、使命感?」
穆姨:「那是阿福大國醫以身作為最盡責的示範囉。」
阿福師:「拜託!我資深不是白混的。」

的確,量產論文、跑健保資料庫數據、實驗室殺老鼠養細胞、檢驗科看抹片看報告、排穿刺排檢查排看門診查房再約病人家屬討論再開會再報告再上課……

阿福師幾乎以醫院為家了。
就連這場餐會結束完之後,他還有一整個實驗室的老鼠要看。上次他跟國中(咦?還是高中?)兒子通電話時已經是一個禮拜前了吧!

穆姨嘆氣:「可是我們這種科,面對死亡的壓力大,工時長又念書多,健保壓榨、家屬動輒質疑跟打罵,我真的不覺得能有甚麼吸引力讓新進住院醫師願意來。」

穆姨幾乎是嫁給醫院了,她也是忙到依舊單身貴族,熟齡的那種。
她轉頭:「所以我真的很感謝有這個最佳實習醫師來我們科,幫我們很多忙,敬她。」
舉杯對之之微笑。

之之為之動容連忙回敬,一方面覺得好慚愧……

眼前的老師們身教言教都是楷模典範,不藏私的傾囊相授所有學識,循循善誘又處處體諒,已經遠比早年摔病例翻桌的老派師長們,好不知道多少倍了!

可是…可是……

穆姨問:「之之,妳這麼適合內科,妳真的不考慮留下來嗎?」
之之一驚:「沒有啦老師!我要回老家啦…不然我也想的……」
阿福師拍拍她肩膀:「對阿妳要去中部那家醫院的內科嘛!一日內科人,終日內科魂,以後妳在別間醫院內科,所學的知識跟所花的時間,不會是白費,妳在護理站寫病歷都待最晚,報告都準備最好,我們都有看在眼裡。」

之之啞然失笑。
甚麼時候風聲變成她要 apply 中部醫院的內科?
最後實習階段眾人諜對諜,所要申請的科系都幾乎是最高等級機密,越熱門的越神秘到跟納茲卡線一樣,詭譎匪夷。


(圖:作者提供)

風聲一下傳說:甲乙兩人要競爭同科、一下又說乙放棄退出改它科…

之之內心最想要加入的科系,就是無比當紅、熱門到同儕廝殺的五官科。
但之之心裡苦,之之不說。
她壓抑著順從著太久了…

就連身在餐會的此刻,她已經投單申請了全省多家醫院的五官科這件事,也是秘密進行。

科內這邊的人根本不會知道……

之之為了拿最好成績,一直以來有多麼努力!
每屆成績第一名、書券獎、跟著教授做實驗、爭取出國進修…放棄掉很多遊玩的時間,婉拒掉會分心的交往邀約……

之之披著無形的修女服,跪在祭祀台上對發出聖光的五官科神明虔誠祈禱。

但之之該努力的、該拼命的,沒有少過任何一分。她沒有背景、又不是醫二代,一切的成果都是認真付出而應得的。

這時阿福師幾杯黃湯下肚,開始大聲了:「壞了壞了!現在醫生的抱負都沒啦!大家都走五官科、復健核醫病理這些二線科,不用直接面對死亡跟壓力,急診也沒落啦!婦產科更慘啦!外科甚麼的也是!以後我要找誰開刀阿!!」

阿福師搖搖頭:「要毀了阿整個台灣醫界!醫生不把救人當第一志願,只想著賺錢賺錢醫美醫美,這樣怎麼得了阿!」

也喝了紅酒的之之突然一股衝動:「老師!不是這樣的!」

眾人驚訝轉過頭!

阿福師有點大舌頭:「甚麼不是這樣?」

之之:「醫美或是自費甚麼的,都是符合醫師執照可以合法執行的醫療行為,在沒有危害社會的情況之下,為什麼要把它汙名化呢?」

之之感覺憋著兩萬年的話一股腦都冒上來:

「老師,您當年的抱負經過時空變遷,現在已經完全不同了。您知道我們這些新生在醫學系的時候,有多少人恐懼醫療糾紛跟過勞問題,大一就轉學了嗎?

老師,您知道我們這些一屆屆像是實驗白老鼠,被強加要到內科外科這些辛苦科的實習跟 PGY 時間都一直拉長,照理來說我們越多時間接觸這些科別,就越能理解跟同感才對,但為什麼人還是一直逃掉?」

「原因就在你們這些資深的醫師身上阿!」

「在你們身上,我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我要熬上十年、二十年,依舊過著像老師你們這樣…恕我直言…『奴性』的生活嗎?沒有自主權、沒有家庭時間、沒有個人成就追求的空間…

老師,不用說未來,我光是現在就一片黑暗……」

「我前幾屆的學姊,甚至連實習一結束就不進醫學中心被壓榨,直接去自費診所了。她臉書放的是跟小孩出遊的照片,我呢?我不知道值班完手機還有沒有電讓我上網!

老師,你不能說我們這些新出爐的醫師們就是魯蛇…我們也是用出走來抗議不公的體制!
我們一開始也是依照遊戲規則在提出建議的,但是,有改善甚麼嗎?

除了被冠上草莓族標籤、被摸頭,除了被扣上『道德』的大帽子之外……

我們繳交勞保費只是為了避稅,卻不受勞基法保障!連繳交這都是醫院幫我們決定的!
見義勇為提出這不公的醫師踢爆之後,整個血汗醫院內部的潛規則被揭穿,但是大家是怎麼把他逼退的!」
(註:醫師投訴 長庚轉嫁勞保費 10年省4億

「更別說最讓我傷心的那次…
過勞死在宿舍馬桶上的那同學,是我很好的朋友,那次在宿舍的999(急救廣播),我也有去……」
(註:連值班36小時 實習醫師疑過勞死

之之渾身發抖……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

之之:「老師,那時候我聽到醫院反駁過勞死的時候,你也贊同。我們拉聯署,你拒絕。叫我們學生別搞這有的沒的,念書就好別跟體制打架。但是只有改善體制才能讓整個大環境永續,新進者才能源源不絕阿。
那次起,對不起,我決定要出走了。我沒有要過跟你們一樣的生活。你們的所有教導都是白花時間。我根本不用學會那麼多鑑別診斷、累積臨床判讀、查閱資料看論文……然後值班值到頭昏眼花之後,死活自負。」

「醫師納入勞基法,你擔心薪水會減少、講出口的卻是『病人時間到會被丟一邊沒人照顧』、『當病人還沒有得到維持醫療品質的承諾時,不該急於先保護醫師』。」
(註:醫師納勞基法 是禍不是福

「現在人力少到值班出問題,火燒到你們了,開始端出治標不治本的奇門遁甲之術,甚麼設立『專責住院主治醫師照護 (Hospitalist)』、『強制醫美醫師回流』……從根本改善醫療勞動環境才對啊,這是年輕醫師們最根本的痛!」

之之站起身:「我永遠感謝老師們的教導,我會每年寫卡片,像是悔過書一般,向您問安。但是,我們很多人已經決定不再被壓榨,各自找尋生命的出路了。所以,老師們以後你們要自己值班了,電腦不會用也沒人幫你們了,常開立的藥單我會把字體放大貼在護理站,畢竟老花了不容易看清楚。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老師們,保重身體,長命百歲,以後我們真的生病還要請你們多多幫忙。」

說完用力一鞠躬:「老師,對不起了!」轉身走掉。

阿福師跟穆姨的面如死灰,面面相覷時……

之之回頭補刀:「喔對!最新消息!這屆本來說要來的七個人已經被我們勸退,跑掉兩個剩五個了。」

二次大戰德國牧師馬丁說:

「當納粹黨來抓猶太人的時候,
我沒有站出來為他們說話,
因為我不是猶太人。
當納粹黨來抓工會的人的時候,
我沒有站出來為他們說話,
因為我不是工會的人。
當納粹黨來抓天主教徒的時候,
我沒有站出來為他們說話,
因為我是基督徒,不是天主教徒。
當納粹黨來抓我的時候,
已經沒有人為我站出來說話,
因為他們都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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