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以前，我也會跟著老爸到羔羊產地（更早之前是跟著祖父），現在我的孩子一年四季也跟著我爸在牧場上跑來跑去，向他學習。老爸每天都會來牧場，他把他的價值觀和知識傳授給我的孩子，就像我祖父教我那樣，我兒子很崇拜他。這種世代傳承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但今年的羔羊產季，他缺席了。
他在新堡的醫院裡接受化療，我也不知道化療能不能消滅癌細胞，但是當你關愛某人時，你必須相信那一定可以。
曾經，我恨不得殺了他；如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活下來。他一輩子謹守著自己的價值觀，過著我欣賞的勤儉生活。但如今他待在醫院裡，我完全幫不上忙，只能從手機傳一些母羊和羔羊的照片給他，讓他透過我度過這段時光。他不准我去醫院探望他，因為他更希望我把牧場看顧得完善妥貼。
今年春天我自己接生羔羊，但感覺很不一樣。以前我爸只要覺得朋友需要幫忙，他會毫不猶豫地開二十哩的車去協助，完全不在乎金錢。這個牧場也許是我祖父買下來的，卻是我爸細心打造的。他雖然忍著不說，但我們都知道離開羊群和工作對他來說是極大的煎熬。最近他的年紀開始有資格領老人年金了，有人打電話來問他會不會停止工作。他對退休的概念一笑置之，彷彿那不是正經的問題似的。
後續幾週，我父親復元了。現在正處於緩解期，幾乎完全恢復了元氣，我們希望癌細胞真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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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焦躁不安，定不下來。距離羔羊產期還有一週，我已經準備就緒，戰戰兢兢地等著。我巡視母羊的頻率比必要的頻率還高，因為我很緊張。海倫說我很傻，她說我繼續這樣緊張下去，不到一個月就累癱了，那時才正需要開始忙碌。她說我應該省點精力，留著羔羊出生時使用。我知道她說得沒錯，但我還是忍不住去巡視，因為羔羊產季的前一兩週，各種問題都可能發生。母羊可能因為羔羊太重而出狀況，例如罹患孿生羔羊病。牠們已經熬過了寒冬，現在都累了，但臨盆前胎兒特別沉重。需要擔心的事情多到難以計數，我每一項都很操心。
我們在四月初開始接生羔羊。理論上，這也是冬去春來的分界點，但有時冬天和我們的計畫不合拍，天候依然嚴寒，直到羔羊產出以後才放暖。雨、雪、冰雹、風、泥都是麻煩。分娩的前幾天，我們把母羊悄悄地移到谷底的羔羊產地。去年的羔羊離開這塊土地以來，這裡應該已經長出一些青草。去年那些羔羊在這裡養得肥肥胖胖的，二三月已經賣給屠宰場。不過，今年長出來的青草不多，我們都在祈禱春天趕快來臨，乞求天氣快點回暖。
我在山坡上把飼料倒成一長條以餵養母羊，牠們在我後方排成一排，頭低低的，看起來像一條巨大的圍巾。我走到牠們身邊，逐一檢查牠們的尾端是否有分娩的跡象。一隻母羊的毛尾巴上沾著鮮血，但牠看起來毫無分娩的跡象，牠流產了，我心頭一沉。每年羔羊產季，在興奮的心情背後總是潛藏著一絲恐懼，擔心可能出問題。這是自然現象，不是在拍討喜的電影。我找獸醫來看，她說最近這一帶出現許多流產的案例，可能是一種病毒。大家都束手無策，病毒應該是幾週前懷孕初期感染的，那時毫無跡象。這些母羊可能每隻都感染了，也可能只有其中幾隻感染，感染病毒的綿羊會在預產期的前一週流產。我只好幫所有的母羊施打抗生素，幫牠們抵抗病毒。獸醫也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有效，對即將臨盆的母羊做任何事情都可能造成壓力，衍生新的問題，但抗生素是我唯一的對策了，我們總是盡量為羊群做最好的選擇。隔週有六隻母羊流產，有些羔羊出生後，呼吸片刻就死了。每天早上醒來，我的心情都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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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六隻羔羊雖然令人難過，但真正令我沉痛的不是這個原因，而是擔心疫情擴大， 幸好後來沒有發生。隨著日子一天天地經過，擔心整群母羊都生出垂死羔羊的恐懼逐漸消失，一下子陰霾就過了，彷彿經歷了一場小小的挫折。至於那些流產的個案，我依照傳統， 把那些羔羊剝皮處理。我從羊腳和脖子處切下幾刀，把牠們的皮剝下來，留下去皮的身體以及黑色的羊頭和羊腳。這項工作做起來不太舒服，需要技巧才能做得俐落。理論上，那片羔羊皮可以作為活羔羊的外套，披在失去母親的孤羊身上。在牧場上成長，你很快就會習慣血肉模糊的情境，不再感到噁心。孩子經常看我做這些事，我也讓他們看，因為這些都是真實的東西。
我童年的時候，鮮血隨處可見，例如羔羊誕生、沾滿鮮血的雙手、春季前當牛還未放回田野外，在割除牛角後，牠們會在院子裡像喪屍一樣衝撞。牛剖腹產專家從牛肚裡抓出一大把血淋淋的器官，再塞回去縫合牛肚等等。某晚我們接生一隻小牛，獸醫說：「這個血怪怪的⋯⋯天啊，這隻牛有血友病。」我們竭盡所能幫那隻母牛止血，最後牠還是因失血過多死了，但小牛活了下來。我父親的雙手總是傷痕累累，不時可以看到傷口、潰瘍、乾涸的血跡，他總是不以為意，說他的皮是「老皮」。
「爸，你割傷了。」
「哦，那沒什麼，掉點老皮罷了。」
只要流血停了，血對我們來說只是稀鬆平常的東西，皮膚結痂以後就好了。在傳統社群裡，血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連小孩子都很熟悉。亞洲家庭仍常在全家面前宰羊，英國的中產階級認為這種作法流於粗俗，但我從小就很習慣接觸血，也喜歡血。
我寧可讓孩子看到血，知道這是真實的狀況，而不是和放牧及食物維持天真的關係——以為一切食物都有塑膠包裝，每個人都假裝那些食物不曾是活生生的東西。
牧場裡的一切東西和每個人都曾經沾過屎尿或黏液，那是放牧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從生活中學到，屎尿、口水、胎衣或黏液有時會噴得你一身，你身上會飄著動物的味道。我們從一個人被這些東西噴到時的驚恐表情，就可以判斷他離我們的世界有多遙遠。
本文摘自大塊文化《山牧之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