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文化部「類型文學」徵文得獎作品
Re:2046 ◎陳俊霖 繪圖◎詹迪薾
我現在坐在往衛生所的列車上。看著列車上的乘客，以及窗外一幅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景色，我突然想到一個老土的詞：「孤獨」，我的腦袋已經20多年未曾出現過這二個字，會想起這個詞都是因為早上發生的那件事。
今日的早晨，就如同這20幾年來每一天的早晨一樣，美好。艾卡親切地叫我起床，艾卡幫我準備早餐，艾卡告訴我今天要做什麼，艾卡哪裡有什麼優惠，艾卡跟我開玩笑。
艾卡，是我的個人數位助理，因為他的無私與幽默，這30年來我過著充實且愉快的日子，同時也讓我的生命有了意義，我存在的意義是為了世界和平、保護地球。
艾卡是陳氏企業在2020年發表的終極IC產品。我一直記得當時的產品發表會上，企業執行長這樣講著（就算我不記得，艾卡也會在1秒內幫我想起）。
2020年，艾卡發表會。
本公司多年來致力於提供更強大的3C設備來讓民眾的生活更便捷，儘管商品都受到大家的喜愛，但另一方面我們是灰心的，因為我們知道，就算他再潮，一年過後，他就是電子垃圾，就算材質再環保，造成地球汙染依舊是必要之惡，更別提第三世界的勞工環境問題。於是我們思考如何才能杜絕這個問題，如何實踐公平正義，而繞了一圈後才發現，原來答案就在我們身上。
我們不得不承認，世上最精密的儀器莫過於人類的身體，我們發明許多東西卻忘了最大的寶藏就在我們的身體裡，為什麼我們需要透過機器來體驗這個世界？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忘記用手來觸摸這一草一木，而非冰冷的3C產品，我們甚至想不起來上次抬頭看星空是什麼時候。機器從來就不應該是主角，人才是！於是我們的研究轉向以人為本，不，是以自然為本。
終於，我們成功了。我們用這張小小的晶片來實現我們的理想。從此，我們不用再苦惱於要買什麼尺寸的手機，我到底需要平板還是電腦，我要追求的是畫面還是音質。未來，這些規格取決你當下的需要，你的想像力。你！將成為自己的設計師。只須在你耳垂注入這小小的晶片，只要10秒鐘。你將體驗全新的世界。
也許有人會質疑隱私，關於這點，我和各位保證，唯有你同意，艾卡才能被授權讀取您的資料。艾卡將是一個跨世代、跨階級的3C產品，你的支持，會讓地球更加美好。
當我享受著艾卡幫我準備的早餐，瀏覽今日的新聞和優惠資訊時，我收到一封email。寄件者是我，2020年的我，信件裡沒有內容，只有一首歌，2046 main theme，2046的主旋律。
那是一首以小提琴為主的古典樂，搭配陣陣擂鼓，以各種不同的速度、強度重覆演奏著，我聽了覺得有趣，這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音樂。
隨著音樂持續地播放，在不知不覺中，我的心臟開始隨著音樂的節奏跳動著，音樂滲透至我深層、更深層的心底，並在此沉澱醞釀，接著翻滾，攪出千頭萬緒，就在我快想起來一些事時，音樂戛然停止。
艾卡說：檔案破損。雖然無奈但我又有些慶幸，因為我恍惚間，我看到一副……不舒服的畫面，有煙霧、有水，有浴缸，還有個人流著淚，一切好潮溼。
艾卡偵測到我的身體狀況異常，建議我去醫院。但是我總覺得去醫院不能解決我的問題……
「那，衛生所呢？」
「衛生所？」
我必須思考一陣子才能理解「衛生所」這三個字的意義，對呀，衛生所有提供那個服務，或許現在的我需要的就是那個。於是我同意了艾卡的建議，其實那個服務的出現也和艾卡有關。
2021年，疾病管制局記者會
傳染病的威脅蔓延全國，其中性行為為最主要的途徑，為維護全體國民的健康，疾病管制局決定與艾卡公司攜手合作，幫助民眾免於疾病的恐威脅，同時又能擁有完美的性生活。
艾卡擁有目前最強的顯影技術，提供最身歷其境的感官享受。未來，最懂你的性伴侶將是你自己，不論是浪漫或骯髒的性幻想，艾卡都有辦法幫你實現。根據百分之九十五的試用者表示，他們都經歷了人生最美好的性經驗，得到比真實更溫暖、更火熱的擁抱和性高潮。你再也不用為找不到完美的性伴侶而懊惱，你再也不用為自己異於常人的性喜好而感到羞恥。疾管局強烈建議民眾安裝艾卡。
不過我們也了解還是有極少數的民眾不習慣這種虛擬實境式的性愛，因此疾管局也將在各地衛生局提供合法的性交易服務媒介，確保您有個安全的性生活。你的性福，是國家的幸福，疾管局關心你。
隨著列車的運行，我想起愈來愈多事，我想起2046那部電影，電影裡也有一列通往2046的列車，據說乘客到那裡的唯一目的是找回失去的記憶，因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我想起了列車上美麗但遲鈍的機器人。想起了當時和我一起看這部電影的少年，我想起了孤獨。
少年從不說愛我，或許他也真的沒有愛過我。相對於我這種沒個性的爛好人，少年顯得性格許多，當大家都安裝艾卡時，他反抗著。我說：艾卡讓世界更美好，他說：艾卡，會讓我們沒有愛。
少年的工作是按摩師，色情的那種，而我是顧客。我們因為都愛看電影，對於電影的品味相似，所以很有話聊，幾次後，我們開始相約到電影院、到他家、到我家看電影，在第13次時，他已經牽起我的手，我也讓他牽著。但他從不說愛我，或許他也真的沒有愛過我。
他恨艾卡，因為艾卡，愈來愈少人去電影院看電影，他常去的那間戲院關了，因為艾卡，大家都能從艾卡那得到性高潮，所以他的客人少了。因為沒有安裝艾卡，所以當他去衛生所應徵性工作員的工作時，被拒絕了。而最後讓他崩潰的是警政署的宣導記者會。
2021年，警政署宣導
日前警政署推動艾卡保鑣計畫，獲得空前的成功。民眾普遍給予肯定，該計畫是將艾卡結合國家的警政系統，民眾不僅可以在第一時間獲得最及時的協助，綿密的監視網路連結，歹徒也無所遁形。民眾再也不用擔心生命財產受到任何威脅。
然而，近日仍傳出數起攻擊事件，攻擊者和被攻擊者皆為尚未植入艾卡晶片之國民，已然成為治安的死角。若您身邊有尚未擁有艾卡的朋友，請提醒他，為了自身的安全和社會公義得以實現，請盡速安裝。我們都值得活在一個沒有恐懼與威脅的世界裡。
他悲憤看著電視，說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難道沒有裝的人就活該要死，難道就應該被直接認定為罪犯嗎？看著他激動的情緒，我笑著說：
「你講這種話好像恐怖份子。」
他絕望地看著我。
那是我最後的回憶，之後他去了哪，我到了哪，我們怎麼了，我都忘記了。但我記得隔年，世界和平了。
時間：2022年，主計處統計
艾卡植入率百分之百，犯罪率：0，新愛滋病感染人數：0，失蹤人口：0
列車終於抵達了衛生所。
在服務人員的引領之下，我到了衛生所20樓的一間房，那是一個約莫4坪的空間，裡頭空無一物，未沾染一點汙漬的白牆與地板，讓我一進房就幾乎迷失方向，唯一的地標是他，一位視覺年齡約30歲的少年，短髮，有著健壯的身形，他上身穿著合身的灰背心，下著則是一條輕薄的深藍色棉短褲，親切地對我微笑。
「歡迎歡迎」他笑著對我說，「已經好久沒有人來我這裡了。」
我只是站著，不知道要做什麼，我已經不習慣與人講話了，
「先用你的艾卡設計這間房吧，這會讓你放鬆點。」他貼心地建議。
「這……怎麼弄?」當我還是一頭霧水的時候，一個眨眼，眼前的景色就全變了。
房間幻化成一間套房，光線是溫柔的黃光，房間中間擺著一張白色按摩用的單人床，於上緣有個洞，床上放置著一個竹籃子裡頭裝著幾罐精油和浴巾，房間飄著舒服薰衣草香味，音樂則是2000年左右的流行歌曲，是張惠妹的某一首抒情歌。
「哇，好復古風格」他環顧著四周驚嘆著，「能看見不同人心中的房間，是我做這工作重要的樂趣。」少年微笑著。
洗完澡後，少年請我解下身上的浴巾後並趴到床上。一會後，他跨坐在我的臀部下方，用輕柔的力道按摩著我的背，為我抹上精油，舒緩我的肌肉。我的背時而感受到他溫暖的手，時而感受到他健壯的胸肌。他不經意地挑逗我的敏感帶，讓我感受到他勃起的陰莖在我的股間、大腿、下背間游移著。是的，這就是我要的東西。接著他要我轉向側面。
「為什麼你會來做這工作?」見他如此泰然地按摩著我的手臂，我好奇地詢問他
「為什麼？當然是艾卡呀」少年停頓一下後接著說，「啊，你是上個世紀出生的人可能不清楚，2023年之後出生的人類，一到這個世界就被注入艾卡，每個人的身體特質都不同，艾卡協助你找到適合的工作，不用像你們一生浪費許多時間在找適合你的工作。」
我當然知道嬰兒時期就要注入艾卡晶片的事，但我很意外，建議的職業類別裡居然有性工作的選項。
「但現在艾卡不是幾乎可以滿足所有性需求？」
「是呀，那你為什麼還要來這裡？」
我沉默了，是呀，我為什麼會來？
「來這裡的都是像你們這種上個世紀的人，我的存在是為了提供客戶渴望但想不到的性愛，所謂的『想不到』不是因為想像力匱乏，而是你『忘記了』。」
「忘記？」
「對，忘了你曾經經歷過的，但其實他不曾消失，就像這一間房間一樣。」少年說，「所以你們來其實不是要做愛，而是要回一種熟悉感。這部分艾卡沒辦法辦到，但我可以。」
「為什麼你可以？」
少年再次將我恢復成臥姿，整個身體與我重疊，十指扣住我的十指，然後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因為有些記憶不是存在腦子。」少年親吻著我的脖子，「是在身體。」
他用鬍渣輕輕地在我的肩頸廝磨著，緩緩地一呼一吸，讓我的身體能夠真切的感受到另一個生命的存在。
翻身後，我們面對面貼著，你深情地看著我，而此時的我終於可以釋放我壓抑的雙手，緊緊抱著你，我一點也不願意放開，我要我的手記憶這真實的觸感，怕一鬆手所有一切又將灰飛煙滅。我要認真感受你，貪婪地吸吮著你的舌，你的唇，飲用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唾液，我希望我的體內能夠擁有你的東西，就算是細菌，我也渴望著。
2021年，你留下的信。
我輸了，我想我可以理解為什麼艾卡會被發明出來，那的確是個偉大的計畫，如果成功，世界和平的理想或許真的不是夢想。但我並不想活在那樣的世界，我就是那麼蠢的人，你應該也不意外。
其實我好羨慕你可以這麼單純地就接受艾卡，有時候想想我何必自尋煩惱呢，人啊，圖的不就是身體健康萬事如意，裝了，或許我們還可以來個一生一世，而不只是段露水情緣。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我無法接受那樣的自己。很慶幸後面這幾年能遇見你，雖然時間不長，但我們一起看了很多電影，做了很多愛，這些回憶都是我最珍貴的寶藏，在死前想起都會幸福地笑出來。對，我要死了。
我要做一件只有我能做，但裝艾卡的人無法做的事情，殺了自己。
別為我感到傷悲，我很慶幸我還能掌控自己的生命。反正這世界也已經容不下沒有植入艾卡的人了，我們被視為社會的亂源，國家發展重大的阻礙。99%的人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們無法為了國家的安定而做一些犧牲，為什麼要抗拒時代的進步……所以，你就好好活下去吧，原諒我今天無法送你禮物，我留到2046年再送你，記得幫我看那時候的風景，按照目前的進度，或許那時可能真的會出現美麗機器人哦。晚安，生日快樂。
後來我在浴室找到你，那時浴室裡還瀰漫著水氣，而你安祥地躺在血紅色的浴缸裡。儘管艾卡叫我冷靜，但我幾乎崩潰，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能夠殺死自己到底有什麼好得意的！別自以為是了，你真以為我沒辦法？
於是我拿起你手上的小刀，往手腕劃去，但如你所料，我失敗了。艾卡阻止了我。我恨他，他奪走了你也奪走了我。於是我將小刀轉向我耳垂的艾卡，一步步逼進，忍耐著艾卡對我身體的折磨，終於劃破耳朵。我取出艾卡，毀了他，但我也精疲力盡。隨後警察和醫護人員趕到，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得救了。而在他們幫我植入新的艾卡後，這段記憶也被我自己封印住了。
「原來，那首歌，就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今天是我66歲的生日。」我流淚訴說著，將少年抱得更緊，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少年，他停止所有動作，只是輕輕地靠著我。
「我可以告訴你2046的風景，現在的我們沒有恐懼、沒有任何威脅、沒有孤獨感，我們不懷疑任何事，不用尋找生存的意義，真的是世界大同。但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要活在這個沒有仇恨的世界，唯一的辦法就是放棄愛，因為愛與恨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樣，我們根本無法二擇一，但是我現在……」一陣電擊從我身上艾卡發出，蔓延至我的大腦，接著手腳瞬間無法動彈，心臟無規律地狂跳，嘴巴再也無法發出任何一個音。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周遭也變回原來那令人片白，乾淨地另人作嘔。
我看見少年模糊的身影，他對我說：「你剛剛講的話已經被艾卡判定為違反公共危險罪，等會警察就來了。」說完，他溫柔地撫摸著我，我的眼、耳、鼻、舌，彷彿他也試著在記憶我，用他的身體。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好美麗的機器人。
陳俊霖：1981年生，臺中清水人，想要成為厲害的編劇。
寫作心得：〈Re:2046〉的初稿完成於2014年，之後就擱著。今年夏天，參加了「臺中市好民文化行動協會」所舉辦的推理文學講堂，因為課堂上要繳作業，一時想不出新故事，才又把他從電腦裡挖出來。感謝「好民文化行動協會」舉辦的講堂，也感謝何敬堯老師在課程上的指導並細心地給予修改意見，讓我對類型文學有更多的認識，也讓這篇作品得以獲得青睞。這是我第一次作品獲得文學獎的肯定，非常非常非常地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