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在家裡要應付親友,到戶外被人車淹沒,不少人寧可躲進虛擬空間,在臉書裡過年。
年初二回基隆娘家,客廳被麻將咖佔據,我選擇退到和室上網。五歲半的小姪女欣欣,在一旁自顧自玩耍,偶而將木地板踩得砰砰作響。
臉書上大多是拜年恭喜的圖文,也有外出走春的遊記,把冰冷的電腦螢幕妝點得年味盎然。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則人類發現幽浮的編年史。
「1947年7月4日,美國土木工程師葛拉第發現一架金屬碟形物的殘骸,好幾具屍體散落週遭,無毛髮、大頭大眼小嘴……1990年,一千多人目擊比利時上空多次出現三角形飛行物……」
原以為作者是個天真好奇的青少年,細看才知,竟是一位年輕的女醫師,顯然受過嚴格的科學訓練。
我回想自己,在什麼樣的年紀,相信過世間有幽浮?好像從來沒有。其實,任何沾染神秘色彩的事物、說法與信念,從來沒有吸引過我;我幾乎從中學時代,就認定一切都可理解說明,而凡不可理解說明的也不值得關注。
相信幽浮存在的女孩,她的世界與我有何不同?
相信幽浮存在,是否也相信超越人類的力量,因而變得命定、守成、欠缺野心?還是相反的,使得人生的視野更為繽紛瑰麗,充滿幻想與驚奇?
相信幽浮存在,讓人變得相對彈性寬容、謙虛可說服?還是更加屈從感官經驗、輕信流俗?
「阿丈,你在做什麼?我一個人玩很無聊,陪我玩啦!」欣欣將我從外太空拉回。
欣欣長得活潑可愛,一直很想拐她回台中,見機不可失,於是開出條件:「跟阿丈回台中,就陪妳玩!」
「台中有什麼好玩的呢?」她問。
我知道她最喜歡溜滑梯,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阿丈家有兩層樓高的溜滑梯喔!」
「哇!兩層樓?那不就高到天上去了嗎?」她興奮地說,眼睛亮了起來。這時妻剛好走過和室,見我騙囝仔,白了我一眼。
※※※
初四下午,帶著娘家一行人,到台中大肚山望高寮的飯店吃日式百匯,賞夜景。
店家規定,身高一百一十公分以上的小孩得付半價,還嚴格地在門口設置量尺立牌。欣欣的妹妹才兩歲半,輕鬆過關,但她的個頭位在邊緣地帶,讓人有些緊張。
欣欣一靠過去,頭頂明顯超出紅線,不知誰哇了一聲,覺得很可惜的樣子。店員小姐正要提筆做紀錄的時候,只見欣欣忽然轉身擡頭說:「阿姨,等一下!老師說,量身高要脫鞋子!」她蹲下脫鞋,重新量過,果然奏效,當場替我省了幾百塊錢。
酒足飯飽,返家已八點半,在地下室停好車,往電梯走去,準備休息,這時欣欣突然冒出一句:「兩層樓的溜滑梯呢?」
嘿,這下難收拾了,社區中庭只有塑膠材質的迷你溜滑梯,哪裡有兩層樓溜滑梯?小孩子的記憶力超乎我的想像。妻在一旁竊笑,全無解救之意。
車子再次發動,一行人來到附近國小。操場旁有個簡單的遊戲區,擺著尋常公園可見的單槓、鞦韆、溜滑梯。欣欣跟妹妹遠遠一見到遊戲區,立即尖叫狂奔過去,妹妹還差點踉蹌跌倒。
年節時候,慢跑打球的人少了許多,整個校園冷清黯淡,像座廢棄的兒童樂園。學校為了節能減碳的樣子,遊戲區照明未開,小朋友得摸黑玩耍,卻依然十分開心。
欣欣專心地玩著,似乎忘了兩層樓溜滑梯這件事,但我擔心她待會兒想起,又來追問。
看著欣欣溜滑梯,我忽然想起相信幽浮存在的女孩。
欣欣長大以後,會不會也是一個相信幽浮存在的女孩?
雖然課堂上、書本裡,持續灌輸自然的律法,頌揚人類的理性,然而對於相信幽浮存在的女孩來說,永遠有一座兩層樓高的溜滑梯,不僅存在於天上、海底、山巔、遠方,更屹立在內心多夢浪漫、不受馴服綑綁的角落。
我自己呢?五歲半的我,當年也曾相信兩層樓高的溜滑梯存在吧?為什麼長大以後不相信幽浮存在呢?
嗯,我的幽浮不存在於眼力可及的蒼天之上,而是化作種種對生活、對未來、對自己的期待與幻想吧?
我跟相信幽浮存在的女孩一樣,相信世間有種難以企及,卻值得追求的境界。就這點來說,我也相信幽浮存在。
「喂!等一下如果欣欣再問,你打算再怎麼拗下去?」妻問。
我露出自信的笑容說:「跟欣欣說,晚上沒人玩,兩層樓溜滑梯收起來了!」
「明天呢?」
「嗯,明天她會改問我,幽浮存在嗎?」
沈政男:1968年生,台中市人。 台大醫學系畢業,老年精神科醫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