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社會的主張：墨子》內文選摘（節錄）
亂源就是封建
墨子對於封建體制明顯抱持著批判、敵視的態度。他和孔子面對同樣的時代困局，兩個人提出的因應之道，卻截然不同。孔子崇尚西周盛世，致力於挖掘周文化的底蘊精神，期待藉由回復那樣的人文價值精神，來挽救時局。墨子卻從來不屬於封建貴族階層，他不曾切身浸淫於孔子念茲在茲的西周文化，更無感情可言，因而能夠從外在於這套封建秩序的角度，察覺了封建秩序內在的缺點正是動亂之根源。對墨子來說，唯有更激進地揚棄封建秩序，才能平息動亂。
封建秩序建立在「親親」的架構上，依照親屬關係遠近來決定人與人之間的對待之義，針對這一點，墨子就提出徹底相反的「兼愛」思想：每個人愛人如己，愛鄰人如同愛家人。封建秩序藉由喪葬禮儀來確認、強化代與代之間的上下傳承關係，墨子就主張「節葬」，打破對於喪葬的重視。封建秩序利用音樂宴飲來強化彼此關係互動，墨子就要求「非樂」，視音樂為奢侈浪費。
出於這種反對封建秩序、反對周文化的立場，墨子心目中的歷史榜樣，當然不會是孔子最崇敬的周公或文王、武王，而是特別標舉出夏禹來。一方面，夏的時代早於周，更接近想像中的古代盛世；另一方面，夏禹最重要的事績是治水，是勞動，是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刻苦精神。墨子將他的理想推源到禹，盛讚：「從前禹為了治洪水，掘開了長江黃河，讓水路能將四境邊遠地帶和中原九州彼此貫通。主要河川三百條，次要支流三千條，更小的不計其數。禹親自操持著畚箕鋤頭，反覆匯合疏通天下河流，勞苦到大腿無肉，小腿無毛，淋著大雨，頂著大風，開闢出眾多適於居住的土地。禹是個大聖人，都還為了天下人而如此辛苦。」因而後來的墨者大多用最原始、最粗的布料做衣服，配上木屐草鞋，日夜不停工作，以受苦為最高價值。他們說：「如果不勞動受苦，就不算遵行禹的原則，不配稱為墨者。」
反覆論述的獨特風格
《墨子》不是一本單純、統一的書籍，而是混雜了好幾個不同部分組成的。若要探討、理解墨翟的思想與價值核心的話，那麼一般認為從第八篇〈尚賢上〉到第三十七篇〈非命下〉是最重要的，但是這中間有七篇僅剩篇目而無內文，所以總數是二十三篇，含括了墨子最重要的十個主張。
這三十條篇目，在目錄上極為整齊。按照順序羅列了「尚賢」、「尚同」、「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天志」、「明鬼」、「非樂」及「非命」一個十個主題，每個主題又各分為「上、中、下」三篇。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部分是經過最嚴謹編輯過的，可能也是最早成書的部分，其他篇章很可能是後來才陸續前前後後增附上去的。
這三十篇，同時也有著很明顯、很統一，一眼就能辨識的風格。其風格與前此的《詩》、《書》、《左傳》、《論語》等經典大異其趣。以〈兼愛上〉的開頭為例：「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不能治。譬之如醫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則弗能攻。治亂者何獨不然？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弗能治。……」
這樣一段話，語法簡樸，而且大量使用重複句法。話中的訊息只是「聖人治天下，先要了解亂的原因」，我們用大白話講，都只需要這麼少少幾個字就能講完，《墨子》卻要正面說一次，反面說一次，然後再用醫生治病為例，正面說一次，反面說一次。這還沒完，接著又設問「治亂者何獨不然」，把完全一樣的話，又正面說一次，反面說一次。
是的，我們還真的不曾在前此的古文中，遇到這麼直白、卻又這麼囉嗦的寫法。《論語》很早就取得了崇高的經典地位，歷來經過多次校正傳抄和比對註解，所以文本相對地乾淨明晰，沒有太多錯簡竄亂造成閱讀困擾。《墨子》從漢朝之後，就淪為邊緣地位，因而文本中有很多歧字錯字，也有竄亂的句子或段落，不過整體而言，我們還是不難讀懂書中大意，主要就靠這種既直白又囉嗦的文體。《墨子》書中不會有連續的奇字僻字，就算穿插出現一、兩個，我們很有機會藉由上下文解讀出其意義。《墨子》書中出現了看不懂的句子，別擔心，幾乎毫無例外，前後一定會有表達同樣意思的反覆句，稍一比對，我們也就了解那個看不懂的句子出了什麼問題，到底在說些什麼。
於是，讀《墨子》主要三十篇的方式，和讀其他古書大不相同。面對其他經典例如《詩》、《書》、《左傳》、《論語》，我們的閱讀方式基本上是擴充衍伸式的，把精簡濃縮的文字中沒有說清楚、沒有說完的意思，藉由對於古文字、古文法以及敘述情境的掌握，想辦法說出來、說完整，這是一種「加法」的讀法。讀《墨子》的時候，卻要改用「減法」，把文章中反覆舉例伸說的意念抽離出來，用簡潔明瞭的方式，準確地列出來。
只在一念之間
不舉例則已，一要舉例就連舉了三個同樣性質的例子，說的都是國君的喜好如何改變了臣子的行為。第一個例子是「晉文公偏好人家穿簡陋的衣服，因而他的臣子就都穿起比較劣等的公羊皮裘，配劍也沒有正式的劍鞘，只用熟牛皮套起來，戴上粗布帛的帽子，這樣入內讓國君看見，出來在朝廷上行走。他們哪有什麼難改的舊習慣？只要國君喜歡，臣子就會去做。」
第二個例子是「楚靈王喜歡細腰的人，於是他的臣子都節制每天只敢吃一頓飯，綁腰帶時要先深吸一口氣，餓到沒力氣，一旦蹲下去就必須扶著牆才站得起來。一年之後，朝廷裡充滿了黑瘦的面容。這些臣子又有什麼難改的舊習慣？只要國君喜歡，他們就會去做。」
還有第三個例子：「越王句踐喜歡勇士，把臣子集合起來訓練，故意放火燒水上的船，然後試探他們說：『越國貴重的寶物都在船上！』親自打起代表進攻命令的鼓聲刺激他們。聽到鼓聲，這些人爭先恐後，完全不顧原有的行伍隊形，衝入火中而死的就有一百多人，直到越王敲起代表撤退命令的鑼聲，才能讓他們退下來。」
針對這三個例子，墨子又做了一番小結，除了前面第一句話之外，其他都照抄剛剛說過的。「是故子墨子言曰：『乃若夫少食惡衣，殺身而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難也，若苟君說之，則眾能為之。……』」餓肚子不能吃飽，穿起粗糙不舒服的衣服，甚至把自己的命葬送了，這是所有人都應該覺得很難做到的事，只要國君喜歡，大家也就能夠做到了。
義與不義之亂
墨子思想中，和「兼愛」同等重要的，還有「非攻」。
〈非攻上〉：「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這裡有一個人，闖進人家的園子裡偷了樹上的桃子李子，一般人聽到了就罵他，做了不該做的事，為政者如果抓到了他，也就懲罰他。為什麼？因為他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傷害了別人的利益。
「至攘人犬豕雞豚，其不義又甚入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如果是偷抓人家的雞狗大豬小豬，那就比闖入園子偷桃李錯得更嚴重了。為什麼？因為對人家的利益傷害更大，不仁的程度更高，就應該受到更重的處罰。「至入人欄廄，取人馬牛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拕其衣裳，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矣，罪益厚。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用同樣的句型，墨子舉了愈來愈嚴重的例子，偷馬牛的比偷雞狗大豬小豬嚴重，殺人搶奪衣服戈劍的又比偷馬牛更嚴重。這樣的道理，大家都知道，都批評這種行為為「不義」。
接著話鋒一轉，順著這個邏輯，有了奇怪、令人不解的現象：「今至大為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在這麼多損人利己的行為之中，最嚴重的是攻打別人的國家，偏偏人們對這種行為非但沒有批評，還加以稱讚，認為是正確合宜的行為，這樣可以算了解「義」和「不義」的分別嗎？
內容簡介
儒家思想向來於以封建禮教為核心的西周文化備加推崇，認為這套思想是平治天下的基本原則，如果世局動盪不安，必然是由於人們棄絕封建禮教之故。
儒家思想代表人物孔子，終其一生的志業就是重振禮教以匡正時局。
墨子出身於庶民階級，卻主張封建禮教本身就是動亂的根源，封建一日不除，天下無一日太平。
雄辯滔滔的墨子，以「兼愛」為武器向儒家陣營發動猛烈攻擊，反覆衝撞層層壁壘，批判封建禮教支持者言行不一、矛盾可笑。
墨家不是只會辯論，他們同樣重視身體力行，墨子提出「非攻」主張，也親自帶領門徒為實踐信念而奔走於國際之間，用行動證明，在那樣的亂世中，墨家的主張確實有其合理性，也深具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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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1963年生，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曾任《明日報》總主筆、《新新聞》總編輯、總主筆及副社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已出版數十部文學創作及文化評論著作。長期於「誠品講堂」、「敏隆講堂」開設人文經典選讀課程。
延伸閱讀
追尋永恆的天命：尚書
唱了三千年的民歌：詩經
封建秩序的黃昏：左傳
所有人的孔老師：論語
庶民社會的主張：墨子
目次
中國傳統經典選讀總序
第一章 特立獨行的思想家
墨子年代考
來自庶民社會
亂源就是封建
反覆論述的獨特風格
雄辯時代的先驅者
第二章 兼愛真的很簡單
只在一念之間
古史大爆發
你會信賴誰
堯舜禹湯皆證人
第三章 挑戰周文化
義與不義之亂
墨氏辯術
節省才能用更多
實踐出來的顯學
附錄 《墨子》選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