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軍訓、打籃球來過幾次這座大院。大院裡矗立著一座三層樓，外壁貼白瓷片。這棟樓與二中隊大樓南北對立，建築格局完全相同，二者相距70米。
我曾跟建築小包工頭、四川籍難友李明利，傍晚站在監樓走廊聊天。我隨口問他兩樓距離有沒有100米？他攀爬上走廊水泥欄桿，數了數兩個院子裡鋪設的標準水泥地方塊，計算出兩樓之間的準確距離。
他告訴我每個正方形水泥塊邊長3米，這裡鋪設得十分規範，數一數水泥塊就知道兩樓之間的直線距離。佩服。
對面院子與二中隊隔一道圍墻，一道一米寬的小門緊挨中隊大門口的崗樓，連通兩個院落。小門隔離在警戒線外，不能靠近。不過，對面樓重新裝修，樓梯用棕色瓷磚，走廊安裝推拉玻璃窗，窗外全用明晃晃的不銹鋼條封閉。
院子西頭是一排獨立的貼白色瓷磚的水泥平房，依次排布著禁閉室、檢查室和醫務所倉庫； 大院是籃球場，球場線依稀還在，一頭的籃板已完全銹壞，一條破爛籃板掛在生銹的鐵欄架上，另一頭籃板、籃網完好；底層是所部醫務室；二樓是管教辦公室；三樓關押「法輪功」。
劉隊帶我走進門口懸掛副隊長吊牌的 203 室。裡面擺放著全新的辦公設施，真皮沙發、 惠普臺式電腦、打印機、大班臺、文件櫃、飲水機。我看見電腦還是有點激動，半個月沒摸電腦了。空調吹出冷風，很是舒適。劉隊讓我坐在並排擺放的兩張大班臺對面，這是入所來第一次跟管教平起平坐。
在隊部值班室與管教談話，只能蹲在地上或坐在矮凳上，對囚犯是極度的人格侮辱。以前勞教，都是站著跟管教說話。我搞不清楚今天劉隊葫蘆裡賣什麽藥，總覺得有些蹊蹺。聽「老兵」講過，劉隊以前在廣東省著名的韶關監獄當過看守。入所第一天跟他打交道就覺得他對待囚犯很有一套。他善於從囚犯的社會職業扯起話題，打消你的緊張感，在你放鬆警惕心的狀態下，得到他想得到的信息或減緩對方的緊張情緒。
劉隊問我喝不喝茶，我答隨意。他自顧自用一次性紙杯泡好茶，放在我面前。他說，劉水，你不要緊張，我們隨便聊聊。他問我借了什麽書，然後泛泛聊起蘇聯文學。劉隊又扯到中央電視臺甘肅籍主持人水均益、朱軍和李修平，還聊起最近趙忠祥與那個醫生的性醜聞。天南地北瞎聊。
劉隊說，你有什麽要求儘管提出來。我順水推舟問他，能不能帶進筆記本電腦，便於我寫作。他一口拒絕了。聽了我的解釋，他又未置可否。我還要努力爭取訂報、聽收音機和寫作的權利。
中途，王曉海管教走進門。他與劉隊打過招呼，趴在茶几上臨摹鋼筆字帖，偶爾插句話。 我們聊到新聞寫作、記者職業和我出版的著作。我又提到曾採訪認識的廣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劉斯奮，話題又扯到他的畫和小說《白門柳》。藝術家朋友舒勇在廣東河源市做環保行為藝術，曾邀他參與。我去河源市現場採訪，一面之緣。
劉隊沒有吭聲。看來他們的名字一字之差，但並不認識。
今天突然這樣禮遇我，讓我十分不解，總覺得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但暫時沒弄明白。
劉隊中途離開，我跟王管教聊聊書法。
午飯時間到了，跟王管教邊聊邊走回中隊大院。其他犯人都好奇地望著我。他們不明白，我作為一個「新兵」，為什麽經常被中隊叫去談話，受到禮遇。這恐怕超乎他們在收教所的經驗。其實，我跟他們一樣納悶，我迫切需要揭開這些謎糰。
午飯後在廁所碰見老兵周長壽。他問我幾天前幫他寫的釋放申請書寫好沒有。他又告訴我，上午深圳市公安局來人向他調查去年北樓打死犯人經過。還有其他幾個老兵都被查詢。周說話的時候，東張西望，一副神秘驚恐的神情。
我突然明白過來，上午為什麽要隔離我。管教們唯恐我知道深圳收教所打死犯人內情，恐怕我教唆煽動犯人，給他們出主意說出真相。
每天晚飯後趴在後窗口打望對面辦公樓的情景，挺感愜意。正好打發掉飯後燥熱、騷悶的時間。辦公樓進出的女子總是顯得美麗，至少在犯人口中是這樣。每天看見的女子都是這些女警察、女清潔員、女保安和管教廚房女工。
每天晚飯六點左右，管教食堂的兩個小姑娘，結伴給中隊值班管教和保安送飯。其中一個姑娘，模樣俊俏，常穿一件寬大的白色工服、發白的緊身牛仔褲，足登黑色高筒雨鞋，中長髮隨意在腦後束起。另一個姑娘較醜，常穿迷彩軍褲和雨鞋。只要她們出現在視線裡，囚樓上就開始起哄開玩笑。對其他女警和女職工，犯人從不敢亂喊亂叫。
2004年5月14 日，周五，大雨
清晨依然大雨滂沱。
上午集中看碟片，名之曰「學習」。管教們可真會安排，他們的工作多輕鬆、簡單。
曾管教站在值班室門口喊我名字，告訴我有人給我卡上存錢。他拿去我的卡，又讓我去監倉拿來《收容教育決定書》讓他看一看。
囚犯專用儲值卡存錢後開具的小票。
監獄就這樣，什麼都不告訴你，你沒有主動選擇的權利，只有無條件地服從，不能問為什麼。即使問了他們也會搪塞而過，全靠自己的經驗和悟性。這些把戲其實沒什麽意思，但在監禁之地，信息封閉、不對稱，很小的事情就是大事。另外，總要給自己找事、找樂，獲得對環境的熟悉。監獄就是一個社會，也有江湖恩怨。
下午，曾管教將卡和存錢小票還給我。不知道是誰充值500元。我問曾管教是誰，他含含糊糊應付而過。我猜測是張X送錢來了。 管教都這樣，給犯人做事，哪怕是他們份內的工作，總是很勉強、不情願。表面上很客氣、認真，但做事效果確實不咋的。他們很少設身處地為犯人著想，只是按工作流程完成。這還算不錯的。在他們眼裡，每天面對的囚犯，似乎是一群沒有思維情緒、卑微渺小的機器人。獄警看守職業，讓他們很少表露出同情與憐憫的情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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