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丁格的我 ◎李亭漢
我有聽到你的聲音，別再喂了。我知道你連續打了上百通電話，看到密密麻麻的未接來電是你的名字就知道你很擔心，所以不要再鬼吼鬼叫了。
……我的語氣不對勁？連呼吸聲都怪怪的？你想太多了，只不過是幾天沒聯絡，沒什麼。上高中後，本來就很少天天說話了，不是嗎？畢竟學校不同，作息不同，沒通電話本來就很正常。
……沒有怪你的意思，就算少聯繫還是朋友。乖，不要讓我一副安慰女朋友的樣子。
倒是，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情，關於尉霖的事情……啊，我們沒有吵架，不用瞎猜，只是有些事情想告訴你。
想告訴你那天的事情。
「喂？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喂？喂？」
尉霖那天也和你一樣說了這句話。
那是晚上，很深很黑的晚上，天空下著綿密的雨。雖然床頭鬧鐘顯示十二點五十五分，我連一點睡意都沾不上，就在這難得失眠的時候，手機響了，我接起電話。
我問他，你怎麼了，在電話裡他不肯多說什麼，這不像他，你也很清楚他什麼都不隱瞞，對我們這些朋友都是有話直說。
「你別問，可以過來我這裡一趟嗎？」
拖到了凌晨一點二分，他這樣問我。嗯，我當下也覺得很奇怪，但我還是去了……別這麼驚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家只隔幾條街，而且我有他家鑰匙，去他家沒什麼大不了的。嗯？爸媽都不在家，各自的都不在。
……我當然知道深夜出門危險，但先聽我說好嗎？
總之，那天我就撐著雨傘，慢慢地走到他家。一路上，我不斷想著他打電話給我的理由，我再怎麼想只想到一個可能──縈央。
什麼？你問縈央是誰？尉霖的女朋友叫做安縈央啊！我沒告訴過你他交女朋友了嗎？喔，你只是忘記名字。沒關係，那其實不重要。
你問我為什麼會覺得縈央是他打電話的原因？很難解釋，我就是突然想起尉霖平常拿她沒輒的樣子。因為想到了，就在那個時刻，很強烈地這麼感覺罷了。
說到沒輒，不知道我有沒有和你提過是縈央向尉霖告白的。
在上學年期中考結束的那天，我們班外頭就站著隔壁班班花──打扮清純可愛的縈央就站在門外。然後，她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我們班班草尉霖告白了。
你問我他們倆之前認識嗎？當然不認識，我非常肯定，畢竟我一直在尉霖身邊。他和縈央是告白之後才開始來往的。噢，你誤會了，他們沒有馬上交往。尉霖先婉拒了她，和她先從朋友做起，幾個月後就交往了。唉，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就不要對他們的迅速交往再說什麼。
反正，他們都交往了一年了。
縈央看起來是個非常開朗的女孩子，和她相處其實滿舒服的……前提是尉霖不在場。她是那種很黏男朋友又沒安全感的女生，只要下課，她就會跑來我們班找尉霖，因此，尉霖愈來愈少和我們這些朋友相處。
嗯，我也同意她這樣的行為很討厭。啊，你誤會了，她倒也不是大辣辣地出來搶人，她不會明講什麼，只會默默出現、帶著乖乖牌的笑容，給人壓迫感。每次我和尉霖說話到一半，她就會靜靜地站在那……你也知道尉霖的個性，他不可能冷落女朋友。所以，漸漸地我們也很少當面聊天，頂多回家用facebook聊天吧。
和他的感情變淡？其實也還好，我們不都是這樣，因為一些現實因素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整天窩在一起聊天、打電動，雖然相處時間少，還是很重視彼此的。自從你離開後，鐵三角缺了一角，另外兩角散了也很正常。人散了，感情還是繫著，這才重要……別笑，我才沒有故意裝文青，我很認真，一直都是。
啊？你說的我有印象。原來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啊？呵呵，小時候真的好單純，「要當永遠的好朋友！」和「要一直玩在一起！」之類的，聽起來好純真無邪。是啊，沒辦法，長大之後總會有很多現實因素阻礙孩時願望，尉霖也不是刻意冷落朋友、違背說過的話，畢竟「永遠在一起」要實現果然還是太難……
嗯？小時候沒這麼說過？當然，這不是我們三個還只有我現在小腿高的蘿蔔頭時期出現的，那是尉霖國中提到的──沒有嗎？你沒印象？啊，那天你生病在家休息，難怪沒聽到……所以，那句話是對……沒什麼，我沒說什麼，你別在意。
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不用在意。
喔，話題扯遠了，抱歉。本來想單刀直入點，卻不小心把話題扯開……說實話，我現在的腦子有點亂，而且我突然想到，你還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沒有補足這些訊息，就算我講了我想講的，也就是那天的事，你應該也不懂吧。
因為腦袋很亂，所以我想到什麼就講什麼，如果想到適合的順序，就會有條理地讓讓你知道始末。但是現在，我先講我想到的。
現在，我來講戳戳樂。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常常玩戳戳樂嗎？
三乘四格的戳戳樂盒子裡，共有五格是銘謝惠顧的紙條，四格是紅色的糖果，二格是金屬製的成對玩具戒指，最後一格也是最好的──最甜最好吃的大巧克力。
想想以前，我們三個常湊出90元，買下小戳戳樂，然後一起在我家前院的樹蔭下，一格一格戳開……你還記得你連戳五次銘謝惠顧啊。哈哈，現在想起來，天底下竟然有運氣這麼背的人，笑死我了……喂！不准再提尉霖把戳到的戒指套在我無名指上這件事，我現在已經長得不像女生了，不准嘲笑我。
咳，回到戳戳樂的內容。
在你戳開格子前，你有5/12的機會戳到銘謝惠顧，有4/12的機會戳到紅色糖果，有2/12的機會得到玩具戒指，有1/12的機會拿到巧克力。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機率問題，在你戳破格子的紙封前，你不可能確定裡面有什麼。
所以，既然有機會是，換言之，格子內「既是銘謝惠顧、糖果，也是巧克力、戒指」的曖昧狀態，同時並存的不確定狀態，直到你戳破為止。
……聽不懂嗎？這只是換句話說而已，多想幾次吧。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個和這個戳戳樂很像的情況──薛丁格的貓。
呃不，不是尉霖的貓──我當然記得他的英文名字，更清楚他是因為音譯中有個薛，和他的姓氏一樣，他才取Schrödinger（薛丁格）這個名字。蠢得要命的理由，Schrödinger根本是姓氏不是名字，他偏要拿來當名字，而且Schrödinger根本是德語吧，已經吐槽他好幾次都不肯改。對，真的不是尉霖的貓，你忘記他對貓毛過敏了嗎？這也不是什麼新品種的貓，聽我說別亂猜。
薛丁格的貓是涉及量子力學的弔詭思想實驗。
聽起來很難？沒關係，我沒有打算和你深入討論它在物理學上的意義，社會組腦袋的我當然不懂這些。只是之前聽尉霖提過，覺得很適合拿來解釋之後要提的事情。
薛丁格的貓就是，把一隻貓放到封閉容器，容器內有放射性物質、放射線的偵測器、裝好的氯化氰氣體。如果偵測器感應到放射線，就會釋出氰化氰，殺死裡面的貓。假設放射性物質有50%的機率會衰變，50%的機率不會，這兩種情況導致裡面的貓有機會活著有機會死亡。那麼，根據量子力學的內容，這貓會處在又死又活的疊加狀態──曖昧而不確定的狀態。
打開容器嗎？確實，打開它可以確定是死貓還是活貓，但那違反了量子力學裡的理論，產生了矛盾。原先在薛丁格方程式內推算的概率，全因你打開容器進行觀測，造成波函數塌陷──因為觀測而失去不明以致生的塌陷。
延伸解釋，觀測的本身就是一個影響結果的介入。
……對，很難懂，所以我們沒必要去探討那個，這種東西丟給自然組，或是尉霖這個理科天才的假社會組就好。
我只想延伸這個概念，運用在人生上。
當我們已做出預測時，觀測的本身就是一種介入。所以，當我們預期某件事的發生，沒有避開卻觀之就是種介入。同理，手指戳破紙封前，格子裡有不同可能性共存的狀態，可是一旦你戳破，便造成塌陷，成就你所知的確定事實。
……呵，哲學嗎？形而上的東西我沒有那麼熟。這只是小小體悟罷了。
好了，說完薛丁格的貓後，要解釋其他東西更容易了。
接下來，我們再聊縈央吧。
縈央其實是個有強烈控制慾的虐待狂。
嗯？太突然所以嚇到你了？抱歉。
總之，我一開始就隱約猜測到她的內在有不為人知、難為世俗所容的一塊。
除此之外，謠言還說她在外頭進行情色交易。
不，不是援交，要是這兩個字可以簡單帶過就好了。你還記得BBC Sherlock第二季出現的Irene Adler嗎？就是那樣提供「懲罰遊戲」服務。
不過，在謠言之前，我已經從尉霖身上的傷痕得到縈央內在人格的證實。我看到了，所以我的觀測形成既定事實，在證明我的猜測的同時，毀去其他曖昧的可能性。
尉霖一直在逞強，他就是那樣的人你也很清楚，一直勉強自己承受縈央的一切。
謠言傳開後，尉霖倒是認真地和縈央大吵一架，陷入冷淡期。怎麼傳開的？是兩張照片造成的。一張拍著縈央坐上成年男子的車，另一張則是那個男人被綁住的樣子。照片清晰得足以把整個故事說完，謠言自然傳得沸沸揚揚。
我對自己的攝影技巧很有自信。
……哎呀，嚇到你了？謠言的種子確實是我種下的，我只要適時地扔出兩張照片，自然有人會丟出讓愚蠢大眾聽得津津有味的傳言。真實性？就說是謠言了怎麼會是真的。不過是難忘她帶來悅虐的前男友，回鍋找她滿足需求罷了。那傢伙也不在乎對象是誰，只在乎繩縛技巧，所以我約他出來，綁了他、玩了他、鞭了他，拍照留念，成了我影響謠言的利器。
太黑暗了嗎？真高興你一直活在光明快樂的世界。你就停止無用的道德勸說，做好心理準備吧，接下來只會讓你更難受。
動機？呵，你知道當我意外瞥見尉霖──一個近190公分的高大身軀──被綁在地上像蛆蟲扭動的心情嗎？你知道兩個多月前，你愉快出國而尉霖嚴重過敏住院，是因為縈央逼著他抱貓嗎？原本只會噴嚏的他，竟然全身起紅疹又呼吸困難，我不可能坐視不管！
……肯聽我繼續說了嗎？
謠言傳開後，縈央有了自己的推測，開始注意直整件事中受益的是誰──是誰在她離開後遞補她的位子？於是她懷疑我。在那天的前一日，她找上了我，戳破了曖昧的狀態，證實她的懷疑，得到她想知道的動機。
好了，就此打住關於縈央的話題。
回到那天發生的事情。
到了尉霖家，我意外地發現他早已站在玄關等我。
「我殺了安縈央。」
他開口，眸子黑得深沈，語氣疲憊得窒人。
看著他，我說：「你的白色Ｔ恤都染紅了，再不洗會清不掉。給我，我幫你洗。」
他靜靜地脫下上衣，交給我，再越過我關上大門。我拿著衣服走到浴室，看到縈央瞠大眼睛浸在紅色的浴缸裡。她的膚色比以往慘白，血水裡隱約見到好幾個大口子。施捨她兩眼後，我逕自走到洗手臺開始洗衣。
「我以為你希望我交女朋友。」他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她不適合你。」我一面搓洗衣服一面回答。
他頓了一下又開口：「縈央告訴我她找你時你說的話。」
「嗯，猜得出來她到這裡做什麼。」
我答著，繼續搓揉著，直到紅色消失殆盡後，才轉身還他衣服。
「不准說。」我望入他的眼眸深處懇求。「說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不說，我剛才做的和我的人生都沒有意義了。」他心碎地看著我回答。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沈默，然後看著他垂下眼眸、轉身離開，最後拿了把鋒利的切肉刀回來。
他的語氣很堅決：「殺了我，好嗎？」
我接過切肉刀，靜靜地坐在浴缸邊緣。他跪了下來，迎合我的高度，將頭埋進我的胸口。我用食指輕輕撫過他的頸子，盡可能不讓握刀的手顫抖，畢竟俐落才能快速解脫。
我輕輕地說：「我會劃開你的頸動脈，這樣一來，不到幾秒你就能解脫了。」
他應了一聲，我咬著牙一刀劃下。
沒有太大的掙扎，只有微微的顫動。幾秒之後，他沈沈的重心不受控制地倚在我身上。我抱著他的頭，任血液不斷湧出，帶來他最後的溫度。
其實我早猜出縈央去他家對他說了什麼，也猜出他會做什麼，我早有「預測」。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接起那通電話、沒有到他家、沒有縱容他最後的願望──如果我沒有「觀測」，或許他會更果斷地完美處理掉縈央的屍體，波函數就不會塌陷，現在的既定事實不會產生，那尉霖還會活著，我和他之間曖昧不明的狀態還會……
啊？看樣子你懂了，我散播謠言的動機、縈央從我這得到的答案、尉霖想要說出口的、我死守不肯吐露的，是不為世俗所接受的──別，別說，說了我先前做的一切犧牲都沒意義了。
如果你軟腳的話，坐到旁邊的沙發吧，現在跌倒的話，旁邊的花瓶會碎掉的。
我為什麼會知道？因為，打從你用我家鑰匙進來的那一刻，我就和你共處一室了。
真抱歉，因為我很痛苦、很無助、很痛恨一無所知的你，恨你不能了解我為了隱瞞的犧牲，怨你無法體會尉霖無法公開而選擇的死亡，我痛恨你愉快地生活在不同的圈子，所以我要對你做件小殘忍的事。我把自己關在客廳掛畫後的大保險箱內，已經鎖住自己、不吃不喝2天23小時又58分鐘了。我的喉嚨乾得快裂開，眼前一片模糊，僅存的力氣被用來拿手機和發聲。
現在關在保險箱裡的我可能是死可能是活，這通電話不足以證明我還活著，我可以預測你的每句話，預錄這段對話並設置為來電答覆，換言之你聽到的都是事前錄音。我向來就比你聰明比你更善於計畫，不要認為不可能。
保險箱的密碼是0628，「薛丁格的我」實驗開始。我為你營造曖昧，我的朋友。那，你要進行觀測，造成塌陷後的既定事實嗎？你要排除曖昧不明的狀態嗎？
你，要打開保險箱嗎？
孫梓評這樣看：
作者藉奧地利物理學者提出的思想實驗，套用為整個小說文本的結構趣味。小說裡殺意的發萌，動機稍嫌貧弱；最值得玩味的，反是藉著對其童伴的「告白」過程，將讀者置於傾聽位置，而使實驗裡可解除不確定性的「觀測」與讀者的「閱讀」行為交織，開放性結局正似讀者（或小說裡那個曾經「一無所知的你」）永遠無法觸及作者（或小說裡那個將自己關進保險箱的「我」）那不可探的心的密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