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這樣一種民族，其存在就是為了給世界提供某種重要的鏡鑒。
——19世紀初俄羅斯青年哲學家恰達耶夫
俄羅斯紅場閱兵詮釋自身的歷史，也影響了近代中國的空間政治美學。但俄羅斯最寶貴的，其實是知識分子的良知和他們對底層人民的同情與愛。
強調蘇聯歷史貢獻、影響中國大陸閱兵美學
任何緬懷歷史的儀式，都是現實政治的書寫和定義。俄羅斯今日舉行的紅場閱兵尤為如此。其呈現的慶典模式對中國大陸甚至東亞的空間政治話語表達都產生了深厚影響。
每年的5月9日勝利節，為紀念蘇聯衛國戰爭，俄國不僅在莫斯科，在另一個首都聖彼得堡以及橫貫歐亞大陸的全俄數十個城市，都會用閱兵式將俄國人對二戰的歷史敘事推向高潮。
今年是二戰勝利80週年，莫斯科紅場閱兵依然延續傳統，以1945年飄揚在德國柏林國會大廈的勝利紅旗複製品引領整場分列式，緊隨其後的是蘇德戰爭結束時蘇軍的10個方面軍的番號旗和數十面立下戰功的蘇軍部隊戰旗。俄羅斯軍人們身著二戰時期的蘇軍服飾、手持二戰武器整裝通過，表達紀念先輩之意。前蘇聯國家、中國大陸、越南、寮國（中國大陸稱「老撾」）、蒙古、緬甸等外軍方隊受閱後，當代俄國軍事院校、作戰部隊、民防部隊和軍事裝備車輛方陣以及各式軍機穿越了這個俄國古都的歷史廣場。
今日閱兵式是蘇維埃美學和帝俄美學的混合體，體現了當代莫斯科領導層建構俄羅斯歷史連貫性帝國敘事的立場。這種思維將帝俄和蘇聯時代均作為愛國主義的榮耀時代，以此彌合早期因為俄國共產革命產生的左右派對立。今天閱兵式上受校方陣的紅色軍旗上鏽著紅星、鐮刀錘子、「為了我們的蘇維埃祖國」的標語、「消滅法西斯侵略者」的口號和列寧頭像。所有俄軍軍人胸前佩戴沙皇時代寓意榮譽的聖喬治絲帶，他們在2008年開始使用的新式戰旗延續了聖喬治十字和沙皇雙頭鷹的風格，寓意繼承帝俄的光榮和傳統。這種無神論和東正教並存的旗幟美學，是旗幟學研究的經典範本。
俄羅斯總統蒲亭在閱兵式開始前的致辭中說，他要向全體軍人和國民祝賀勝利節快樂；他表示，勝利日是一個滿懷感動的日子，是當年的蘇聯軍隊為全人類贏得和平與安寧。他進一步指出，蘇聯衛國戰爭對每個俄羅斯家庭、每個俄羅斯人、對大家的父輩、祖先，都顯得無比重要。蒲亭特別強調，俄羅斯過千年的文化與傳統價值觀，在勝利日這一天顯得神聖和珍貴。他明確表示，俄羅斯絕不容忍對真正勝利者的歪曲和侮辱，也永遠反對破壞性的力量，不容許納粹主義和反猶主義。
紅場閱兵模式對1949年之後的中國大陸閱兵慶典模式產生深遠影響——例如首長搭乘座車行進式式檢閱受校、場地佈置的標語色彩，俄國軍事歷史文化的痕跡非常明顯。早期1950年代中共建政初期，北京年年都會舉行閱兵典禮，幾乎完全是模仿蘇聯紅場模式，例如由國防部長擔任閱兵檢閱官，隊列步伐與服飾設計也和莫斯科看齊。
紅場美學前後不一：凸顯國家價值觀變化
5月9日勝利節閱兵在蘇聯時代僅僅舉行過3次，分別是1965年、1985年和1990年，且都是展示軍事裝備的武裝閱兵。1965年和1985年閱兵都有新上台領導人鞏固權力、與西方爭奪二戰話語權、凝聚民心士氣、鞏固與東歐共產國家盟友關係的考量。1990年的閱兵式是在蘇聯改革、各派政治勢力對立嚴重的背景下舉行的，因而具有團結人心的作用。
蘇聯解體後的新俄羅斯，葉爾辛時代從1995年到1999年的紅場閱兵在敘事美學上是自由主義的曇花一現。當時的莫斯科在價值觀上以「去共產化、回歸歐洲大家庭」為路線。新生的民主俄羅斯取消了軍事裝備展演，只保留更加貼近西方紀念日遊行的徒步分列式。這是為降低蘇聯時代的軍國主義色彩，凸顯較為純粹的紀念、緬懷和與美英法共同作戰的歐洲認同感。此外，葉爾辛時代紅場慶典會有華爾茲舞蹈、歌手演唱等溫馨流行元素。場地佈置上更多突出明亮、彩色化的快樂圖案。1995年二戰勝利50週年時，美國和歐洲眾多領導人前往莫斯科捧場閱兵典禮。
2000年蒲亭上台後，俄羅斯國家價值定位開始從自由主義走向保守主義。紅場閱兵式的流行和溫馨元素被取消，場地佈置開始突出軍事榮譽色彩，例如懸掛蘇聯二戰時期的各種勳獎章圖案海報。同時，前蘇聯國家如烏克蘭、喬治亞等先後發生顏色革命；前東歐共產國家不斷加入北約，俄羅斯開始將紅場閱兵作為展示軍事威懾力的平台，於2008年恢復了軍事裝備展演。但即便如此，歐美領導人仍舊於2005年二戰勝利60週年時聚集莫斯科參加慶典。2010年二戰勝利65週年是歐美國家最後一次、也是參與力度最大的捧場：美國、英國、法國、波蘭直接派出軍人參與了紅場分列式。
自2014年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起，西方對俄羅斯紅場閱兵採取了全面抵制態度。當代俄羅斯政府則認為歐美刻意貶低蘇聯在二戰的貢獻；北約東擴特別是歐美與烏克蘭的接近，是對俄羅斯勢力範圍和利益的侵犯。過去十餘年來，俄羅斯傳統派和保守派思想圈始終以斯拉夫主義的血緣論和東正教的信仰論作為俄羅斯心理安全空間的基礎，這與日漸西化的前東歐國家靠向自由主義逐漸產生衝突，也與歐美形成對立。
閱兵凸顯時代轉變，這種形式也在中國大陸施行過。1984年中共建政35週年慶典，不再是國防部長閱兵，而是由擁有「改革開放總設計師」之稱的鄧小平親自檢閱部隊，場景佈置和空間美學也開始從毛時代單純的紅色為主走向多彩化。毛澤東時代的紅色標語口號逐漸從慶典中消失。
知識分子的良心：俄羅斯最寶貴的財富
蒲亭在今天的閱兵講話中回憶了列寧格勒圍城。這座城市如今已改回舊名聖彼得堡。聖彼得堡是俄羅斯的民主之城，有1825年為了追求民主自由而爆發的十二月黨人起義；有為了召開國會杜馬的立憲運動；有人民請願遭到鎮壓而舉事的1905年革命；1917年二月民主革命，俄羅斯迎來了共和制。近代以來，俄羅斯人一次次追求民主自由的吶喊都誕生在聖彼得堡。二戰中，面對納粹德國圍城872天，城中的音樂家蕭士塔高維奇創作了第七號《列寧格勒交響曲》，在德軍砲火中下指揮樂團，透過無線電廣播，鼓舞了全體軍民。蕭士塔高維奇更創作過《第十交響曲》表達對史達林恐怖時代的沉痛。
本文引言提及的沙皇時代俄羅斯青年哲學家恰達耶夫，被譽為有史以來第一個被當局以精神病為由關押的反對者。他的《哲學書簡》強烈批判俄羅斯專制傳統、主張學習西方，沙皇親自定性他是「瘋子」，將他關入修道院。恰達耶夫毫不在意，他在《瘋人的辯護》中寫道：我還從來不知道如何閉著嘴巴熱愛自己的祖國。大文豪普希金對他大為讚譽，賦詩《致恰達耶夫》，最後幾句倒是深刻鼓舞了1920年代的很多中國知識分子：俄羅斯就要從睡夢中驚醒，在專制獨裁的廢墟上，將刻上我們的姓名。那時的中國，俄國自由主義文化、文學和思想同樣是青年人精神上的源泉。很多普通青年人在他詩歌的影響下，加入國軍，投身到後來「一寸河山一寸血」的青年抗戰救國熱潮中，歷經了常德圍城、衡陽圍城、長沙圍城……
俄羅斯會從沉睡中甦醒，這個國家數百年來動蕩不安卻沒垮掉，不是因為沙皇踏遍歐亞的軍隊，不是因為列寧和史達林開創的近代紅場閱兵，也不是因為任何一朝的帝王將相；而是因為這個國家有恰達耶夫，有普希金這樣蔑視沙皇的詩人，有赫爾岑這樣憂國憂民的哲學家，有列夫托爾斯泰寫下《復活》時對農奴的同情，有果戈里對官僚制度的批判，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農民軍領袖普加喬夫，有熱愛民族文化和關心底層人民的音樂巨匠柴可夫斯基，有反思革命暴力的《齊瓦戈醫生》和帕斯捷爾納克，有控訴古拉格的索忍尼辛，有研發核武器卻擁抱自由的薩哈羅夫，有十多位從沙皇時代迄今獲得了醫學、物理、化學和經濟學領域諾貝爾獎的科學家，有人權律師納瓦尼……知識分子和義士們的理性主義與良心，維繫了這個國家和人民的尊嚴。
而即便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曾組建神聖同盟，即便蘇聯時代誕生了華沙組織，強大武力和帝國敘事都沒能阻止1917年革命和1991年蘇聯解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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