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源
衣櫃深處,掛著一件舊軍裝。
那是爺爺的軍裝,沉默地懸在時光的角落,如同他本人一般,安靜而不張揚。每次回鄉探望,我總會悄悄打開那扇櫃門,仿佛開啟了一段塵封的歷史。
軍裝是六五式的,草綠色已經褪成了淡黃,領口和袖口處磨損得厲害,肩章上的紅星也不再鮮豔。胸前別著幾枚勳章,排列得整整齊齊,雖然鏽跡斑斑,卻依然保持著軍人特有的嚴謹。衣服上有一股特殊的氣味——是樟腦丸的清香混合著歲月的塵埃,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汗漬和煙草味,那是爺爺的味道。
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纏著爺爺講軍裝的故事。這時,他渾濁的眼睛會突然明亮起來,用那雙佈滿老繭的手輕輕撫平軍裝上的每一道褶皺,如同撫摸一段珍貴的記憶。
“這是1962年發的,”爺爺的聲音總是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那會兒啊,我才二十出頭。”
他會指著胸前的一枚勳章說:“這個是打坑道時得的。我們在山裏打了整整一年的坑道,手掌上的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說著,他會伸出雙手,讓我摸那些已經硬化成繭的疤痕。
另一枚圓形勳章是比武大賽的獎勵。“全師射擊第三名,”爺爺的語氣裏有一絲難以掩飾的驕傲,“那時候我的眼睛可好使了,三百米外的靶心看得一清二楚。”
最讓他珍視的是一枚已經褪色的紀念章,上面刻著“保衛祖國”四個字。“這個啊,”他的聲音會突然低沉下來,“是用戰友的鮮血換來的。”然後便陷入長久的沉默,目光望向遠方,仿佛看到了那些永遠年輕的容顏。
奶奶告訴我,爺爺復員後,每年建軍節都會穿上這身軍裝。即使後來衣服已經瘦得穿不進去了,他也要把它拿出來,仔細熨燙,端端正正地掛在床頭。直到他行動不便的那年,這個習慣才不得不中斷。
去年整理老屋時,我在軍裝的口袋裏發現了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面是爺爺工整的字跡:“若有戰,召必回。”日期是他七十歲生日那天。我的眼眶突然濕潤了——原來直到暮年,爺爺心中仍然裝著那個年輕的誓言。
如今,爺爺已經離我們而去。那身軍裝依然靜靜地掛在老衣櫃裏,像一位退役的老兵,雖然褪去了昔日的光彩,卻依然保持著挺拔的姿態。每次看到它,我仿佛能看到爺爺年輕時的模樣:挺拔如松,目光如炬,穿著這身軍裝,守護著他深深愛著的土地。
軍裝會褪色,記憶會模糊,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消失。那是融進血脈裏的忠誠,刻進骨子裏的擔當,是穿越時空依然熾熱的家國情懷。
又是一個清明,我再次打開那扇櫃門,輕輕拂去軍裝上的灰塵。夕陽透過窗櫺,照在那顆五角星上,刹那間,我仿佛看到有一道光芒閃過,如同爺爺從未熄滅的目光。
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件舊軍裝。這是一個時代的記憶,是一代人的青春,更是一種精神的傳承。它靜靜地掛在那裏,訴說著一個老兵最樸素也最堅定的信仰:
一日為兵,終生報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