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倩
晨起推窗,世界竟已改換了顏色。不是那種濃墨重彩的改換,倒像誰趁著夜色,給天地萬物都蒙上了一層極勻、極薄的毛玻璃。細看時,才見那玻璃原是活的,正有無數的、比鹽末還細的晶粒,疏疏地、靜靜地向下篩著。沒有風,它們便落得那樣從容,那樣筆直,仿佛不是從天而降,倒像是從大地深處靜靜地浮上來的,要替這枯索的冬日,織一張素淨的夢毯。
空氣是凜冽的,吸到肺裏,有一種清澈的刺痛。院中那株老槐,夏日裏曾撐開一庭沉沉的濃蔭,此刻只剩下黑鐵的枝丫,每一根都清清楚楚地托著一線雪,像極了瓷器上“冰裂紋”的釉色。這景象忽然讓人無端地靜下來,也空下來。仿佛那落下的不只是雪,還有一種古老的、濾淨煩囂的時光。我仿佛能感受到白居易半夜醒來,聽見那“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時的心境。那“知”,不是用眼睛看見,而是用耳朵聽出來的,更是用一顆在寂靜中變得異常敏銳的心,“稱量”出來的。那積雪壓折竹枝的清脆一響,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該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關於“重”的宣告。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我的思緒像這雪,紛紛揚揚地飄遠,落進那些泛黃的詩頁裏去了。我想起一幅更蒼茫的畫圖:寒江,孤舟,一位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釣叟。天地間除了漫天的雪,仿佛什麼也沒有了。柳宗元的詩句是一種哲學,仿佛走到了繁華盡頭、喧鬧彼岸的絕對孤獨與清淨的境界。那釣叟真是為了得魚嗎?或許,他釣的正是這一江的寒雪,與自身那如雪一般冷然獨立、不為外界所動的魂魄。眼前的雪,仿佛也帶了這般氣韻,將我小小的院落,與那千年前的寒江,悄然地連成了一片。
然而,雪的記憶裏,也不全是冷寂。案頭青瓷瓶中,正供著幾枝早發的蠟梅,幽香被寒氣一逼,反而更加清冽固執,絲絲縷縷,不肯散去。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雪與梅,猶如一對清雅的摯友,也是彼此的鏡鑒。雪的“白”,是鋪天蓋地的、無私的覆蓋;梅的“香”,則是暗香浮動的、有骨的堅持。它們在一起,方才成就了冬天最富詩情的一章。無雪的梅,香得有些寂寞;無梅的雪,白得有些空曠。它們的美,原是在這相映相襯裏,才臻於圓滿的。
這圓滿,又引出了另一番溫暖的想念。同樣是欲雪的黃昏,場景卻從江畔移到了屋簷下。泥爐裏的炭火正紅,新釀的米酒泛著細小的、琥珀色的泡沫。世間的風雪仿佛都被那一層窗紙隔在了外邊,只剩下友人將到未到的期待,在溫暖的空氣裏微微地發酵。於是,那一聲“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詢問,才顯得那樣樸素,又那樣情深意長。這裏的雪,不再是審美的對象或哲思的媒介,它成了一個理由,一個讓漂泊的心停靠、讓溫暖的情誼滋長的、最美好的藉口。從孤絕的江雪,到溫情的暮雪,這白茫茫的精靈,在詩人們的筆下,竟能承載如此迥異又如此豐厚的人間情味。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已停了。世界靜得能聽見屋簷化雪的滴水聲,嗒,嗒,清亮而緩慢,像是時光的漏刻。方才在心頭紛遝而過的那一場場“詩中雪”,此刻也仿佛悄然落地,與眼前的現實融為一體。它們不曾改變雪的寒冷與潔白,卻為我這平凡的觀雪時刻,鍍上了一層溫潤的、屬於文明的光澤。
輕輕合上窗,將那片無言的素白留在外頭。室內的暖意漸漸包裹上來,掌心茶杯的溫度,恰好。方才那一番神遊,不過是漫長冬日裏一個尋常的片刻。但有了那千年詩心的映照,這片刻的雪光,似乎也能照見一點人生的清寂與溫存,便也足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