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原昌
李老頭的三輪車碾過東溝村的泥路,車鬥裏堆著廢紙箱、破鐵鍋、塑膠瓶,一路顛簸,撞出雜亂的聲響。
他五十多歲,背微駝,臉上溝壑縱橫。村裏人見了都喊一聲“李收破爛的”,熟稔得像老街坊。
這天午後,雨剛停,空氣濕冷。他把車停在村西頭那戶人家門口,知道裏面住著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行動不便,便每過幾天登門收一次破爛。他敲了門,屋裏傳來沙啞的聲音:“進來吧。”
屋裏昏暗,老太太坐在小凳子上剝玉米,動作遲緩,手指僵硬。見他進來,點點頭:“你來了,雜誌在牆角,五十斤,我秤過了。”
李老頭應了聲,掏出三十塊錢,一張張遞過去。老太太接了,數了三遍,才小心塞進衣兜內袋,又按了按,仿佛那是她最要緊的東西。
回到家,他開始分揀廢品。翻到那堆雜誌時,一個褪色的布袋滑了出來。他撿起,手感沉,打開一看,心猛地一沉:裏面是錢,一疊疊皺巴巴的紙幣,五角、一元、五元、二十、一百,疊得整整齊齊,卻滿是折痕。
他沒多想,跳上三輪車,擰動油門,往回趕。
一路上嘟囔著:“老太太要是發現錢沒了,該多著急。”
到院門口,老太太還在剝玉米,竹筐裏堆了半筐。她抬頭問:“你咋回來了?雜誌分量少了?”
李老頭沒說話,把布袋遞過去:“大娘,這是不是您的?我在雜誌裏翻出來的。”
老太太接過後,手抖得解不開布繩。終於拉開,她“哎呀”一聲,拍了下腿:“我這腦子,前兒收拾東西順手塞進去,轉身就忘了。”
她拿起一張五元,指腹蹭著:“這錢攢了四年了,賣雞蛋和賣破爛的,孩子給的零花錢也在裏面。我不會用銀行卡,覺得放書裏安全,誰知……”
李老頭看著她的手:關節發黑,裂口縱橫,沾著玉米皮。他想起自己母親,也是這樣過日子。
她清點完,抬頭說:“灶台上有倭瓜干,你拿走,我曬的,甜。”
“不用。”他擺手,“這錢是您的,我拿了,夜裏睡不著。”
說完,他轉身就走。身後傳來聲音:“你是個好人啊!”
風把話吹散了,他握著車把,手卻鬆了。
當晚,他和同院的王老三蹲在門口抽煙。
“送回去了?”
“嗯,一布袋子錢,落在雜誌裏。”
王老三嘬了口煙:“是該送。”他頓了頓,“去年俺也碰上過,棉襖裏縫著老頭子的藥錢。後來人找來,嗓子都急劈了。”
李老頭沒吭聲,只是欣慰地點頭回應,那一夜,他睡得很沉。
幾天後,他又去了東溝村。老太太看見他,遠遠地招手,手裏拎著塑膠袋。
“給你留的,倭瓜干,還有幾個煮雞蛋,路上吃。”
他接過,沒推辭,心裏卻熱。
他幫她搬出舊紙箱,秤完,多給了錢:“買點水果,補補身子。”
老太太收了錢說:“你常來,屋裏熱鬧。”
他笑了,發動車子。後視鏡裏,老太太站在門口,一直望著他。
就在這時,她忽然踉蹌了一下,手扶住門框,臉色煞白,大口喘氣,仿佛離水的魚。
李老頭猛地跳下車跑過去:“大娘,您怎麼了?”
“沒事……老毛病了,喘不上氣。”她擺手,聲音細若遊絲,嘴唇發紫。
他立刻掏出手機,撥了120。輕輕拍著她的背:“別怕,醫生很快就到。”
救護車呼嘯而至,把老太太接走。搶救後,醫生說是嚴重的心肺病發作,再晚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三天後,李老頭再去,門開著,老太太坐在院裏曬太陽,見他來,笑著招手:“那天要不是你,我這把老骨頭,怕是就留在屋裏了。”
他眼眶一熱:“您好好活著,比啥都強。”
她點點頭,從屋裏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他:“這是我老伴留下的舊懷錶,但我想給你。”
他搖頭:“我不能要。”
“你收下吧,”她聲音輕卻堅定,“你送回來的不只是錢,是我的命。這錶,替我陪著你。”
他接過,錶殼冰涼,卻仿佛帶著溫度。
告辭時,他發動車子,陽光灑在車鬥上,舊紙箱泛著微光。他忽然覺得,這收破爛的活兒,乾淨,也不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