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紅
中年人的愛情,該是瓷器櫃裏那套從不使用的杯盞。人人都知道它在那裏,光潔如新,釉色溫潤,卻再沒人提議把它取出來。不是不愛它的美,是怕失手打碎時,飛濺的瓷片會劃傷太多人。
中年是一座住滿人的房子。你在花園裏種了新玫瑰,香氣越過籬牆,可你不能說“請進來坐”,因為所有的房子都已住了人。“發乎情,止乎禮”——這六個字重得讓中年人的肩膀微微傾斜。《詩經》裏那些蔓草零露的相逢,原不是寫給手裏牽著孩子、肩上背著妻子包包的人讀的。
可是月光不懂這些。當你在某個研討會上遇見一個人,她說話時眉眼像極了你二十年前夾在書裏的那枚玫瑰的標本——這時心跳是真實的,比體檢報告上的數字更具體。“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倉央嘉措的悖論,原來要等到鬢角有雪籽滲入時才真正懂得。
表達?這個詞在中年詞典裏早已變形成謹慎的句式。可能只是分享某首冷門詩時多停留的三秒目光,是推辭酒局時那句“她胃不好”的偶然洩露。成年人的表達都在未言之處,如同地下河在岩層深處暗湧,所有奔流都以沉默為代價。
若一定要問這是否違背人性——你看深秋的泉水,明明還在湧動,卻已學會在結冰前調整流速。這不是枯萎,是另一種慈悲:寧願讓灼熱在胸腔裏結成琥珀,也不讓它燎傷別人花園裏的幼苗。“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張籍的句子,千年後還在為無數夜歸人提著燈籠。
於是有了這樣的黃昏:你駕車穿過暮色,電臺突然放那首大學時代的歌。副駕上放著給女兒帶的輔導書,後座有妻子囑咐買的牛奶。而在某個紅燈間隙,你允許自己用三十秒,想起那個不可能的人。這三十秒裏,銀杏葉正以大地為終點,卻無法計算墜落的距離。
白露為霜。層林欲說還休的緋雲,是黃昏正在收藏的心情。南山晚鐘撞碎成雁陣哀鳴,中年還是需要練習,如何於深淵相互凝視。我們終究會明白,有些風景不必抵達,它的意義就在於照亮你走過的路。中年愛情最後的歸宿,是將那枚夾進家族相冊的扉頁裏的玫瑰——從此每張全家福,都有了溫柔的襯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