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答案的日子,我們去找樹。
文/木馬文化出版社總編輯 陳郁馨
找不到答案的日子,我們去找樹。
那個初春早晨,弟弟邀我同去海邊。他要帶我去看一棵對他意義重大的植物。
開車途中,弟弟緩緩說起,一年多前他被老闆指派接下某一帶有貶職意涵的專案,必須日日早起,開車五十分鐘去一處很難纏的單位辦事。第二或第三星期吧,他說,有天他車過兩旁有樹的路段,樹叢之中,他一眼看見那棵樹極為顯眼,彷彿她躬身招手,特別引人注意。
於是他開始天天留意那棵樹。他看她不說話彷彿滿懷心事的老人,看她冒出花苞如青澀的天之驕子,看她花朵全開如海一般寬闊,再看她落下片片花瓣的瀟灑,看她繁花落盡只剩綠葉。看她回到古老的沉默樣子。
如此一年過去,任務期滿,他也調回原來崗位。
「這件事你都沒講。」我說。
「嗯。」他雙手放汽車方向盤上,略往順時鐘方向滑動,車子向右轉彎。前方,出現了海。
「現在我不是就說了。」
來到那段有樹叢的路。我們下車。他辨認方位,端詳幾株樹之後,指著其中一棵說:「就是它。」
就是它。
我想起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一篇文章裡寫過,他祖母說,每個人都有一棵自己的樹,腦筋聰明的靈魂,會記得自己是從哪一棵樹而來。一旦來到了自己的樹下,有時會遇見老了之後的自己。
也許它就是屬於我弟的樹?在那段難熬時日裡,天天迎接他走進困難,等待他完成事務
之後目送他返家的,是那棵樹和樹裡面的老了之後的他自己。
那個夏末午後,我上山看樹。我總也想找到自己的樹。
颱風一個星期前肆虐的痕跡相當鮮明。近郊山路沿途,好些大樹倒臥路旁,不少樹幹被
橫空劈開,小枝碎葉四散零落。受傷的樹疲憊而蒼白。但在這之中,很多樹畢竟挺過了風雨,如今擺動著冒出新葉芽的枝椏。
盛大的暑氣已過,夏天逐漸收尾。山裡眾樹已顯出棕黃葉跡,海拔高一點的地方較早入
秋。這季夏天華麗而動盪,酷熱、豪雨、強風、崩塌、毀壞、捨棄與重新再起。我與我知道的一些人都遭遇了變化,面對生活或工作的衝擊,有人不支倒仆,有人受傷而忍耐挺住,有人屏息幸運度過。
我帶著心事上山,沿路與樹對看。下山時,樹群目送我返回城市,返回日常生活的累積
與損耗。沒有什麼痛是不會過去的——我聽到樹的聲音這麼說。沒有什麼變動是大自然不允許的——或許也是老了的我自己在對我說。
我喜歡走進有樹的風景裡。有樹的地方,空氣比較鬆軟輕快。待在樹下,忍不住就會對
身旁的人說起童年往事。遇到老樹,便想對著它許願:願我像樹一樣永恆卻年輕,勇敢而善於堅持。
樹是世上生物之中最古老的旅人,經歷過比人類多太多的季節循環。
找不到答案的日子,我常常去找樹,才發現樹給的智慧就藏在我自己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