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姓」終究屬於一種圖騰，是族裔，是文化，還是永遠無法打破的禁忌……
這位Louie先生成為我的病人時，已八十六歲高齡了，他開始覺得身體不適時，他的外在症狀是呼吸急促，X光檢查發現右肺積水，經胸腔科醫師檢驗，其中似有異常細胞，與普通的腫瘤細胞不同，它們呈現出一種像梭的形狀，再在一種特別的免疫組織化學方法進一步地鑑定下，被證實為「間皮瘤」 （mesothelioma），是少見肺癌中的一類，即使在美國國家癌症中心，一年也不過是三至五個病例而已。
此種腫瘤早已證實與石綿有關，所以一些原以石綿來維持溫度或隔離機房的建築或機械廠房，皆因這些研究報告遭致禁用，但有些老舊的住宅，仍殘有石綿，因被包裹其中，除非大事修繕或出售房子，千萬不要輕易碰觸它，除非有穿著特殊隔離服裝的特殊人員，以特殊方式方可處理石綿建材才可，原因無它，皆因石綿會導致間皮瘤之故。
所以問診時，我很自然地就問及：「是否曾做過與石綿接觸的工作？」
「當然有！」他顯然很清楚這件事，並接著說：「我年輕時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的！」
「你既然知道，會什麼不避免呢？」他的答覆讓我有些納悶。
「因為有些事情不是你能避免，就能避免得了的！」言辭之中，難掩其心裡的一絲感慨、無奈。
話說Louie先生的人生故事，如同美國華人移民史裡一則教人不勝唏噓的插曲──其實應稱他為「劉先生」，不論Louie這個姓看起來或唸起來像不像華裔，他都是道地的華人，然而劉先生卻只說英文，似乎一句中文都不會，我倆之間的對話也全以英文進行。
劉先生在十八歲左右，時值二次大戰在東方開打之際，中國局勢並不穩定，家住上海的他，家境尚稱富裕，由於中國大陸亦屬戰區，於是家人即利用種種關係送他來美國求學。因為成績優秀，所以進入著名學府史丹佛大學就讀。
美國當時尚未參戰，據他描述的入學情景，那時的史丹佛大學仍是一所極其保守的大學，黃種人學生寥寥無幾，他有一位華裔同學來自舊金山唐人街，父親開一家小雜貨店，因為自小課業優異而進入史丹佛大學，兩人當然成為朋友，並相約不說中文。當時如在校園內說中文，會被別的同學喝止。
劉先生主修電機工程，他的朋友則主修化學，兩人均十分順利地以優異成績畢業。畢業後他倆分頭求職，但命運卻沒什麼差異──四處碰壁！當時史丹佛大學的畢業生步出校門後，很少人會找不到工作，絕大多數都可以覓得一份合理的職業，唯獨他們二人例外。
膚色是一切問題的癥結所在
然而，他們倆真的是怎麼找也找不到，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與族裔有關？可是也無可奈何。終於經過一年多，劉先生在南加州長堤市一家大型造船廠找到一份助理工程師的工作，起薪僅有數百元，就三○年代的物價而言，已算得上不錯的薪資了。
而他朋友的工作依然了無頭緒，在鬱鬱寡歡之下，回唐人街與父親開了一家餐館，又因經營不善，很快就關門大吉，並與其父起了爭執，最後舉槍自盡。
劉先生在加州唯一的朋友，也沒有了。
在造船廠裡，他很勤奮地工作，卻難結交朋友，並且所有好一些的工作機會也都輪不到他。過了兩年，連他的助理都獲拔擢成為他的上司，心中的氣餒自不在話下。
船廠中唯一對他較好的是一位副總工程師，他有一天終於忍不住打破忌諱，試探副總工程師：「為什麼我始終無法升遷？或者獲得一個適當的升職機會呢？是不是我的族裔問題呢？」副總工程師望著他良久，才緩緩地回答：「我只能給你一個建議，如果可以的話，你不妨將Liu這個姓改掉。」
他明白了──膚色仍是這一切問題的癥結所在。即使副總工程師回答得很含蓄，但他完完全全地聽懂了。當時在加州有許多姓「Liu」的人，也有人將拼法改成「Louie」，於是他決定起而效尤。
當姓改成「Louie」之後，事業似乎也跟著出現轉機，好運也來了──不知道是新拼法帶來的好運道，還是真的存有種族因素？──然而，一個人的「姓」終究屬於一種圖騰，是永遠無法打破的禁忌。
Louie先生先被擢升為主任，不久後對他頗為照顧的副總工程師再上一層樓，成為全廠的總工程師，他因此也再晉升了一階。
畢竟他是一位年輕人，在事業逐漸穩定後，眼見周遭同事都成了家，僅有他依舊單身一人。現在的他需要一位太太，也決心找一位美國人做妻子。
切斷與中國有關的連結
在當時的年代，如果有人願意嫁給華人，是很有可能像電視劇劇情一般，被家人趕出家門的。即使他不再是華人的姓，僅說英文，不說一句中文，當有人問他是否說中文，總也是搖頭說「NO」，並表示自己不知道如何說中文，而他還找不到一名堪稱中規中矩的美國年輕女孩子作結婚對象。
但他自認已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美國人了。據Louie先生對我說，年輕時他晚上做夢，剛開始尚夾雜有中文，後來中文連在夢境裡也都消失了，全以英文與人對談。
這次仍是總工程師幫的忙，告訴他工廠裡有一名女工還不錯，工作尚稱勤奮，或可試試看。這位女工是波蘭後裔，父親為第二代移民，母親是第一代移民，而她本人則是如假包換的美國人。
Louie先生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與她交往，她竟也願意接受他，兩人終於完成婚姻大事，後來相繼生下一兒一女。
這麼下來，他離中國的大圈子愈來愈遠，他告訴我說，大約自三十歲之後，他不再吃任何中餐，即使家人提議去買中國餐館外賣，亦都被他否決，他想將一切與中國有關的事物，從記憶中連根拔起。
二次大戰開始，船廠裡極為欠缺人手，Louie先生因尚未入籍為公民，並未遭到徵兵，也因此他在工廠裡的工作益發吃重。船廠裡，有不少地方會涉及到石綿，當時的醫療報告已知石綿會導致肺病，但還在鑑定證明之中，但多數人不願冒險而拒絕，只有他，為了表現其勇敢與責任感，總是率先前去處理涉及石綿的工作，並達成他的任務。
始終無法被升為正總工程師
老闆因而對他賞識有加，他更結交了許多朋友，一步步地升遷，終於也坐上了副總工程師之位，而在這個職位上，一做就做了十年。當正總工程師都已換了三人，身為副總工程師的他卻始終無法被扶正，他的老闆不僅是他同期的同事，甚至後來還有人曾擔任過他的下屬。
他再次鼓起勇氣詢問廠長：「何時才能輪到我出任總工程師呢？」廠長認識他已經很久了，答道：「Louie先生，我想這一天可能永遠不會來到的。」
在追問原因下，廠長的回答竟是「你的英文有腔調」，他不甘心地駁斥：「我的英文根本沒有腔調，甚至比一般的美國人還要好。」廠長依舊堅持己見：「不，你的英文在我們聽來，終究是帶有腔調。何時你能改掉這腔調，才有可能升上總工程師。」
他非常的憤怒，想尋求法律途徑告廠長一狀，然而靜下心考量，此舉亦於事無補。當時，美國正瀰漫著麥卡錫主義的白色恐怖，亞洲人因韓戰緣故，已不受歡迎，甚至在韓戰期間，一度說要將中國人集中起來，如同二次大戰時集中日本人一般，參議院似也提出議案，他心裡十分恐懼，工作也受牽連，由第一線被調至第二線，畢竟船廠有些工業機密。
幸好這種情況為時不久，韓戰很快就結束了，麥卡錫白色恐怖與反共產主義、反華人的情緒也迅速地被糾正，表面上看來，對Louie先生的影響似乎不算太大，可是在心靈上的傷害，卻不能說不深──他明白自己的玻璃天花板絕非出自英文口音，更非其它因素，不過當美國人每一次與亞洲人對壘時，「他」永遠是一位受害人。
孤單的退休生活
六十五歲到了，Louie先生被要求退休，即便他希望獲聘為顧問，繼續為船廠效力，像他許多的老朋友一般，終究是事與願違，他被強迫退休，劃下了事業的休止符。
一位優秀的史丹佛大學畢業生，在經過了五十多個年頭，致力成為一位道道地地的美國人，最後竟得到如此的結果，試想，他會滿意嗎？
他退休後，設法開了一家機械公司，卻因不諳經商，所以都賠光了。沒有積蓄，沒有家人在身邊，他真的是孑然一身，一如初到美國時的情景。
他的妻子在他四十多歲時，與其離婚，沒有任何理由，一天早上，她留了一封信給他，表示竭盡所能與他相處，依舊無法辦到。她遺棄了他與兩名小孩，未留下任何音訊，他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幾年之後，自動地就離婚了。
他只有懷疑──因無法證實──妻子離他而去，是因為無法調適他不是白種人！每當夫妻倆一同外出，總不免會被觸及這個主題，他太太每一次回到家都非常惱怒外人一再問她為何嫁給黃種人，以及她對黃種人丈夫特別感興趣的原因等問題。即使別人不見得有惡意，但是在幾十年前的美國，乃至於加州，異國通婚還是一個教人十分好奇的話題。
她真是受不了人家反覆地問她這類的問題而離開了他，尋找她自己認為合理的生活嗎？可是別忘了，她太太本身其實也是一位移民。或許波蘭裔的移民比較能融入美國，但東方人，永遠就是東方人！
他至此只有耐下性子開始過退休生活，脾氣也變得益發古怪。離開亞洲人的生活圈子多年的他，此時卻看見加州的亞裔愈來愈多，而他竟跟著許多白人參加各種不同的抗議活動，成為抵制亞洲人的代表之一。
因為他講得所謂的「標準」英文，而且又身為亞洲人，所以遭致有心政客的利用，代表在很多的團體中針對一些觸及亞洲人情結的議案發言。他在白人眼中，最適合講這些反亞裔的言論，同時不會遭人指責。
但幾次之後，他發現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工具，於是漸漸地脫離這些群體，變成一株真正的失根蘭花。
兩名子女也長大了，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又自小在他傳統的美式教育教導中長大，所以他們無人奉養他。
少小離家老大回
他開始懷念起中國來，在其七十多歲時，大陸已開放，他終於做了決定──一個五十年來不曾想過的念頭 ──前往中國一趟，回到所謂的故鄉。這個中國也非劉先生認識的中國了，他找不到故居，一些依稀記得的路名也都改變了，凝視著新街名如延安路、懷海路…，隨時空變化，什麼都過去了。
他又回到美國，繼續過著孤獨老人的生活，直至被診斷罹患了癌症。在得知患癌之後，他沒有任何一點生存意念，希望儘早離開世界，他不想治療，我們只有給他所有的支持性照護。
當劉先生的情況變壞時，院方通知其子女，他們趕到醫院，聽完父親的病情後即詢問「是否可以控告當年的船廠」，意欲取得一筆賠償。我向他兩名子女表示，他們當然可以詢問父親的意思，但我認為，劉先生似乎並無此意。
他的女兒說，父親是一名固執的老人，她自青少年時期起兩人即無法溝通；也是因為他，使他們兄妹倆常被人好奇地問是日本人，還是夏威夷人？因此她怨恨父親，怨恨這個老人。
他有一個恨他的女兒，只因她不願意接受他的血統，還有一個自私的兒子，不僅不願意接受父親，僅希望獲得一筆賠償金；而劉先生，卻在我們的面前對著一雙兒女大吼「滾出去」，他不要他們倆來看他。
不久，他的病情惡化，在聖誕節前幾天，已自覺快不行了，他問我：「『我們』中國人是不是也有聖誕節啊？」
我反問他：「你不是說你從來不是中國人的？」
他以英文回答：「I think I have to be.」他表示自己將不久人世，因此必須儘快決定，否則死後上天堂時，天使如何將他列入哪一種族裔的人呢？
我感嘆地說，這個問題多麼寶貴也傻氣啊，而你已經問了自己一輩子了。
「是啊，因此我現在必須了解，並且這個答案對我的來世，十分地重要！」他笑著如是回答。
「Well，那你說呢？」我玩味地反問他。
「到頭來，我想，我還是一個中國人…」第二天，劉先生便去世了。
本文摘自閻雲校長專書《雲淡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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