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平日下班後的夜晚。幾天前才把書稿整理完交出去,心神重新回到白天的工作崗位上,不同的感覺,同樣的疲累。終於來到第二本書了呢,似乎沒有認真地想像過自己會出到第幾本,從首部作品《這裡沒有光》問世之後,面對所有訪談,我幾乎都會講到「如果我這輩子就只能出一本書⋯⋯」如是開頭的句子。
如果我這輩子就只能出一本書,我希望每一位願意給我機會的讀者,都可以把重點放在非愛情的議題上面—因為這些事情太重要,卻太少人關注了。於是《這裡沒有光》的宗旨非常清楚,它講述整個世界的黑暗與醜陋,把人性險惡、猙獰、無光的那一面完全攤開在你眼前,要你吞下。不管你是否會噎死。
換言之,我用《這裡沒有光》來重擬真實,而這些真實確實發生在我們居住的土地。有時事主不是你我,而是角落裡的陌生人;有時事主正是你我,但因為種種複雜的因素,沒法在過去挺身自剖。
說到底,自剖到底是不是件好事?有沒有必須?我給不出標準答案,也許因人而異。然就個人而言,我十分相信自剖可以帶給他者勇氣。雖然任何苦痛都無法相提並論,但起碼我們能在「類似經驗的分享」中,因為看見自己的影子而不感到孤獨,改以更自信的方式去坦承真實的樣貌,成為下一個說出故事的人。
真的。唯有刪去自己「過分負面的特別」,才能返回社會的懷抱。
現在《這裡沒有光》出版已過半年,它的使命達成了嗎?肯定仍不足吧。社會的防護網破了個大洞,生活依舊艱難,憾事不斷重演。我想起去年到香港旅行時,與一位網路上的讀者相約,她給了我一封信,三張信紙上滿滿的親筆字跡,道盡了她這幾年對世界的困惑:她談政治、談環保,也談人的生與死。那時我不停想著要如何回覆,心裡的疼痛彷彿梗在喉間的骨刺,礙事,但難以取出—難料時光晃到此刻,我仍然吐不出一個字,一個字都沒有。我很抱歉,抱歉之餘,也發現自己的渺小。「倘若我真的是個擁有較多資源的人,那我能怎麼運用呢?又假使我持有相對龐大的話語權,應該怎麼說話、說些什麼呢?」
出書以後,學生時期橫躺腦中的沉默問題,一一浮現出來,逐日鮮明。有幸踏進這個可以跟社會溝通的圈子,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責任。可是我要怎麼做?我要怎麼訴說?
直至今日,我尚無把握。而在這樣的情況下,第二本書卻即將問世—令我禁不住地思索,自己究竟想藉由這本書傳遞些什麼?比起上一本,它表述較多的私人情感,我要如何讓這類陳腔濫調的「愛」,顯露出一點特別的價值?又為什麼我想取名為《結痂》,但其實內容翻閱起來,並不太像是真的「結了痂」?
前幾個月,公司來了一個剛出社會的妹妹,我從她身上反思出了答案。無論公事合作或私人相處,她透露的諸多細節,都讓我想起三年前同樣新鮮的自己—善良且不畏一切。才三年而已啊,我已經從一個完全相信他人、願意割捨付出的女孩,變成世故的大人。當年需要被好心長輩提醒「保護自己」的我,如今卻開始提醒別人,「不要太善良」。為什麼呢?日復一日既定的上班行程,為何會教育我這些事情?而生活又怎麼趁虛而入,蠻橫霸道地侵佔我本來固執的信念?
我曾經是可以非常相信一個人的。我也曾經很善良,善良到回想起來,會覺得愚蠢又無知。可是現在的我卻不斷地捍衛、防守,甚至想耍狠起來,強調自己不會受欺負。
誰敢欺負我呢。跟三年前相比,我一樣是「不畏一切」的,然這份「不畏一切」的堅強,已經徹底變質了。你要曉得,願意受傷的人和抵禦傷害的人,是截然不同的啊—而我認為,這便是這本書之所以取名為《結痂》,最好的歸因。
我們以為好了的事,到頭來似乎不能算是真的好了。
這樣的結果,我一點也不後悔。
送給你們。經篩選及修改,收錄二○一五年冬天至二○一七年夏天的詩作,擦撞的日子、滲血的日子、企圖結痂的日子,都在這了。希望每一個耗費生命瞭解這本書的人,都可以從我的文字裡,找到那個等待救援的自己。
二○一七/六月/二十一日
—追奇
本文節錄:【結痂】一書/圖片來源為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