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沒有年齡
赫爾辛基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場雪。芬蘭人並沒有因為習以為常的雪景表現得特別冷靜,反倒是歡欣鼓舞與一旁不熟識的客人舉起酒杯,稍稍慶祝彼此即將一同迎接雪季的到來。此時坐在露天酒吧的我,被全場突如其來的舉杯慶祝儀式給嚇了一跳,芬蘭人展現熱情的方式竟然會反映在一場稀鬆平常的降雪上,舉杯過後,隨即又是一陣沈靜,實在令人摸不著頭緒。與我通信多時的芬蘭室內設計師,朵芙(Tove),正好現身赴約,開心祝賀我碰上今年赫爾辛基的第一場雪,熱情邀約我值得再點一杯酒,慶祝這難得的時刻。
朵芙渾身上下散發著藝術家的氣息,完全察覺不出她竟然已高齡七十四歲,一條牛仔褲搭配黑色高領寬鬆毛衣,棕金色的長髮散落在肩上,臉上隨時掛著笑容,知性和活力在她身上展露無遺。
朵芙在芬蘭是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師,自住的公寓裡有一半以上的傢具出自她的作品,女兒從小受到她的藝術薰陶,很自然也成為一名出色的植栽設計師。細細觀察朵芙的生活環境,沒有過多的裝潢,卻能營造出獨一無二的品味,赫然發現前一天在當地博物館裡展出的當代瓷器,竟然就活生生出現在朵芙家裡的餐桌上,並非朵芙家財萬貫,能將博物館裡展出的藝術品放在家中,而是博物館裡大部份展出的早期居家用品,正是芬蘭人所認同的藝術。
端著博物館裡看到的器皿用餐,仍然令我吃得膽戰心驚。我和朵芙從傢具聊到電影,從旅行聊到愛情,而最近的一段愛情,讓她直呼不可思議。
「二十四歲的時候我到丹麥旅行,認識一位丹麥男孩,我們一見鍾情,三天後我回到芬蘭,靠著寫信,只維持了一年的感情,因為當我收到最後一封信時,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了。」朵芙盤著腿回憶著當年。
「你一定很難過。」我說。
「我當時難過很久,因為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男生。」她有點沮喪的說:
「但我很快就脫離悲傷的情緒,迎接下一段感情,沒多久我也結婚了。」
「五十年前的事情你都還記得,可見這段感情真的蠻深刻的。」我說。
「今年因為一本設計雜誌做了我的專題報導,他看到之後,透過網路搜尋到我的工作室,五十年後我們又見面了。」她露出了幸福微笑說。
「好像在拍電影!」我興奮的說。
「當我再見到他的時候,我覺得他變得好老,但我們的說話方式竟然和五十年前一樣,那股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帶點複雜的情緒說:「他離婚了,單身好多年,我告訴他,我也離婚了,於是我們很自然又在一起了。」接著又說:「我發現五十年前我非常依賴他,現在則是他非常依賴我,並且不止一次提起想和我結婚,彌補五十年前沒有娶我的遺憾。」
「你答應了嗎?」我問。
「我沒有答應,我很珍惜能夠再重逢的機會,但是對婚姻已經沒有期待了,只想把握現在能和他相處的時間,畢竟我們都已年過七十。」她淡淡的說。
朵芙最終沒有答應舊情人搬到丹麥一起生活,堅持丹麥、芬蘭分隔兩地,也許維持所謂的「愛情」,並非轟轟烈烈,而是能有一個人遠遠的透過文字、話語表達關心,才是喚回當初那段青澀戀情最重要的原因。和朵芙相處了幾天,發覺生命在她的日常生活裡其實毫無年齡界限可言。朵芙沒有年過七十理當顯露出年長者孱弱的一面,總是健步如飛帶我穿梭在市中心的美術館、咖啡廳、二手市集;或是晚餐後頂著冷冽寒風拉我到外頭的酒吧,就為了看她極為欣賞的小喇叭爵士樂手今晚的專場演出。我突然想起朵芙的年齡根本小我外婆沒幾歲,但我實在很難想像有天外婆會如同朵芙一樣,興奮的在酒吧裡拿著一杯調酒,隨著舞台上的樂手搖擺身軀。朵芙重新接納五十年前初戀情人的追求,我想她是將當初看待愛情的心境,喚回到如今略顯不同的外在,事實證明,年齡對她來說只是紀錄時間的確過了好一大段。
位在赫爾辛基的基亞斯瑪(Kiasma)當代美術館裡,我和朵芙不約而同在一件極不尋常的作品前停下腳步,起初我們都不太確定它是否能被稱為「作品」。
一片模糊的鏡面掛在展區牆面上,煞有其事以警戒線圍出安全觀賞距離,當觀者駐足在鏡子,反射出的畫面就變成了一件作品。起初我對於創作者如此輕而易舉便成就一件作品的想法,不免感到有些偷懶,但我身旁這位藝術家竟然意外給予極高的評價。朵芙從事藝術創作超過五十年,認為一件作品的樣貌會反映出創作者內在的想法,鏡面的反射很明顯只是一個具象的概,以幽默的方式呈現在觀者眼前。聽完朵芙這番獨到的見解,雖然仍半信半疑這幅作品的「真」,倒是對她看待事情保持開放、充滿想像力的見解極為欣賞,總是對任何事物保持高度好奇心,有時候我真懷疑到底是誰才是初次拜訪赫爾辛基的客人,驚喜與驚歎遠遠略遜她一籌。
離開赫爾辛基的前一週,我收到兩個月前借宿在英格蘭宿主派翠克的來信。
派翠克的文字就像父親關心兒子一般的問候,讓我倍感溫暖,邀請我在耶誕節前夕回到家中與他過節。
走出朵芙家中,陽光普照,我和朵芙仍舊愉快地聊著天,一點都沒有即將分離的感傷。朵芙開車載著我一路往機場的方向,突然想起當初因為電影《海鷗食堂》才有了前往芬蘭的念頭,隨口問了朵芙關於這部電影的印象。原來這間食堂的場景,就在公寓住處的轉角,電影拍攝結束後,腦筋動得快的當地業者,順勢將場景陳設原封不動留了下來,從此成為日本人心目中熱門的芬蘭景點。即便我不知走過食堂大門前多少回,總是沒發現它竟然就近在眼前,至今仍然心心念念裡頭的食物和場景。沒能親自造訪海鷗食堂雖然有點可惜,對於保有對一件事物的嚮往,我想遠比親眼所見更能永遠留在心中吧!
細數這段旅程,一共住進五個國家,十五位宿主的家中,天數從一晚到數週不等,每一次短暫停留的美好經驗,都讓我更加期待下一次遇見的「家」是什麼樣子。每一次的入住,都讓我看見家在不同人生階段中被發展出來的樣子。短暫入住宿主家中,成為平凡生活中意外的家庭成員,跟著他們的生活作息、共桌用餐、參與社區旅遊、參觀日常工作環境、參與家庭會議,在各種家庭結構裡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或許有某些時刻真能為他們填補生活裡角色的空缺。我很樂於繼續成為這十五位宿主接待的對象,雖然我知道再見面的機會微乎其微。
從赫爾辛基飛往英格蘭的途中,隔壁坐了一名臉上帶著稚嫩,眼神卻相當早熟的七歲女孩,伊莎貝拉(Izabella)。機場地勤人員將伊莎貝拉安頓在我座位旁,與空服人員交接後,給了女孩一個親切的微笑便離開機艙,伊莎貝拉臉上隨即陷入一陣憂慮,空服員蹲下身詢問她是否需要飲料或零食,她一概搖頭,轉頭望向即將飛離的航道。
伊莎貝拉有芬蘭和英國兩國血統,與父母住在倫敦,上個月媽媽將她送到機場交由地勤人員帶上飛機,抵達赫爾辛基後,再由地勤人員上飛機帶她出關,與在機場大廳的芬蘭外婆碰面。在我聽完伊莎貝拉輕鬆的描述一個七歲的孩子如何搭飛機往返芬蘭和英國之間,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她卻說明五歲就可以自己搭飛機,媽媽非得要她滿七歲才准許她到芬蘭探望外婆,這句話才說完,她便想起一早與外婆在大廳分開的畫面,隨即把頭轉向窗外,不讓我看見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看著伊莎貝拉小小的背影,窗戶倒映著滿是淚水的小臉龐,心疼之餘,其實對這樣的短暫離別而哭得稀哩嘩啦,多少感到有點好笑,心想若是等到她十七歲、二十七歲,回頭想起這件事,或許會覺得當初的淚水未免太過小題大作。我想起一年前被加拿大海關遣返回台的班機上,為了不被當時鄰座的乘客發現我一時抑制不住的眼淚,幾乎是把頭緊貼著窗口,硬是把眼淚吞回去。當時我從沒想過成為一個夢想的失敗者,能在這趟旅程中找到比完成夢想更有價值的事,經歷過這次毫無計劃的旅行之後,我想持續參與世界將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旅行進行了三個多月,與各國宿主在屋子裡分享彼此心底的秘密,尋著他們的生命故事喚起自己過往的生活軌跡,經歷著彼此的生命旅程,在笑聲、嘆息、悲傷、感動中安慰與認同,是這次旅行帶給我最珍貴的體會。
在心裡充滿沮喪的那段時期選擇進行一次長途旅行,我為這個決定感到慶幸。旅行讓我發現生命過程中會面臨到的真相,隨著歲月流逝,將一步一步走到真相的面前,使我不致過於驚慌。
這趟旅程,行囊裡多了幾件來自世界各地的紀念品,相機記憶卡也裝滿了數千張照片,在往後的日子雖有助於回憶旅行時的片段,但一路以來慢慢發酵的省思,卻是我日後漫長生活裡的支柱。倚靠這根無形的支柱,我不再為無法實現夢想感到懊惱,也不再沉溺一件事情的成敗帶來風光或沮喪,因為任何一種結果,終將在人生裡的某個階段有所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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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錄自《只是不想回家》;凱特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