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結合夢想、勇氣，以及族群意識復甦的尋根之旅，
也是導演採「窮人拍片法」，一路走來化險為夷的心情筆記。
歷時六年，《只有大海知道》同名電影上映
一個意外流放蘭嶼的天龍國老師，
一個翹首期盼爸爸回家的男孩，
一場跨海的歌舞劇比賽……
其實，在那之前蘭嶼的孩子根本不敢穿上丁字褲
《只有大海知道》改編自蘭嶼椰油國小舞蹈隊的真實故事，透過相依為命的祖孫親情、舞蹈隊老師對孩子無私的付出，讓孩子慢慢認識了自己、看見了自己內在的寶藏，也意識到自我存在的意義，並憑藉著勇氣，走出成長中的挫折，開創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椰油國小舞蹈隊歷年來獲獎無數，並受邀至世界各地演出。如今他們不僅有了一個和自身族群文化接軌的橋樑，也因為重新認識了自己，臉龐有了自信的光。
「態度最真誠，最如實呈現原住民生活狀態及文化面貌的，就屬崔永徽導演」 - 虞戡平導演
導演說：「第一次看見達悟的孩子穿著丁字褲站上舞台，我的淚水就沒有停過。」在消費文明無限擴張的時代，我們早已忘記這個世界並不是靠物質在支撐著。文明對人類性靈與文化的戕害，其實不僅發生在蘭嶼。崔永徽導演決定拍出這些蘭嶼孩子的故事，拍出當代達悟文化斷層中漂泊的心靈，並同步觀照親情、遺棄與愛的命題。希望透過影像帶我們跳脫遊客的視角，走進真實的蘭嶼。
《只有大海知道》於100年度即榮獲行政院新聞局優良劇本獎，因為導演的堅持──堅持由達悟族人自己演出、堅持取得當地人的信任之後再開拍、堅持影像絕不能落入消費蘭嶼的窠臼──六年之後，《只有大海知道》終於即將搬上螢幕。
Before Action
「Before Action」是在某次的試拍練習中表演老師黃婕菲傳授給我的。
之所以要做試拍，目的是讓素人演員習慣鏡頭。過去幾年的軟籌備期，我們只有給戲劇夏令營的小朋友們進行過試拍，讓他們演出微電影，至於成人演員朋友，反倒比較沒有機會面對鏡頭；因此，就算在教室上課時表現不錯，還是很難預料實際上場的狀況會如何。畢竟，教室裡都是熟悉的老師同學，大家已經培養了信任感，但到了拍攝現場周邊全是不認識的工作人員，一開機，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時，沒有經驗的演出者很容易慌張不自在，導至瞬間手足無措，加上真實拍攝往往要跟時間賽跑，沒辦法像上課時那麼從容，有時間慢慢琢磨或溝通。所以，開拍前我們盡量安排每一位演員都能進行試拍，雖然為了節省開銷，那時所有的拍攝硬體設備和技術人員都還沒進島，我們大部分都只能用手機拍攝，但還是有不小的幫助。
有一回我們為了讓演校長和房東太太的兩位大哥大姐有點突破，刻意安排他們演夫妻，迎接兒子從臺灣回蘭嶼來探望父母。原本他們準備了豐盛的飯菜等待兒子，卻完全不知道我們給兒子的任務卻是要在吃飯時向父母出櫃告白──說出自己是同志的祕密。
飾演兒子的演員接到指令後，起初對於同志的角色有點抗拒，而且還十分尷尬；但基於敬業的態度他仍鼓足勇氣努力一試，並要求獨處二十分鐘為自己做準備。至於演出父母的兩個人則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單純的以為只是在演兒子從外地回到蘭嶼，全家團聚吃飯的簡單情節。
拍攝時，當兒子終於開口告訴爸媽他還帶了一位朋友回蘭嶼，但暫時安排住在外面的民宿，母親起初的反應還頗為驚喜，試探兒子是不是有對象了，開心地問說怎麼不帶朋友回來吃飯？沒想到兒子支支吾吾說出了心中的祕密……那場戲，我們看見三個演員的情緒轉折；兒子從緊張不安到終於鼓起勇氣，母親從雀躍期待到無法掩藏冒著火，父親雖然難以接受但表面上強做鎮定、努力表現出開明的態度，然後還得兼著安撫妻子、折衝二人的衝突……
演員呈現出來的這些情緒的轉變完全沒有經過事先安排，所以特別真實；而這樣的嘗試對演員或對我們來說，都有種十足伸展的感覺，非常過癮，雖然這些情節在實際要拍攝的電影中都不會出現，但卻可以讓演員們培養膽量、增加經驗，透過進入不同角色的世界──尤其是完全陌生的人生經歷──進而體會到自己在表演上的可能性。
另外一次記憶深刻的試拍是我們的女主角張靈。張靈當時在德安航空上班，是個全職工作，必須排休或跟同事調班才能參與電影演出，時間卡得非常緊；她也不是最初主動來試鏡的朋友，而是在開拍前半年才被我們發掘，因此參與表演訓練的時間較短，一直都快開拍了，張靈還是有點自信不足，她緊張，我們也有點擔心。
我們幫張靈安排的試拍是在一個露天的小酒吧，劇情是無聊的遊客男子點酒並跟她搭訕；而我們給張靈的指令是必須把男子趕走，最後就算發脾氣撒潑都沒關係。沒想到，男子與張靈周旋了半天，張靈完全拿他沒皮條，最後居然還把手機號碼給了對方，讓我們所有人瞬間傻眼。事後問她為什麼，張靈的理由則是：她覺得唯有這樣才能打發對方……。當下我才發現，這女生都說自己兇起來很潑辣，事實上她的個性算是很體貼溫和的，本質善良而且愛好和平。
瞭解演員也算是一種意外收穫，但我還是有點傷腦筋──有沒有可能激出張靈的強悍和潑辣呢？幸好當時我們的表演老師婕菲人在現場，她立刻想了一個方法，要我們的副導上場飾演張靈的男朋友，而且婕菲私下偷偷給了副導要伺機和張靈吵架並且提出分手的指令。
結果，張靈聽到對方想要分手就急哭了……。
演完這個橋段，再重拍一次無聊男子酒吧搭訕的戲，張靈心裡還帶著剛剛跟男朋友吵架和被分手的怨氣，即使她的怨怒是一種偏向隱性的狀態。這回，當無聊男子前來搭訕時，她整個火氣全上來了，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三兩下就讓對方知難而退了；真可以說是能量大爆發，氣勢全然不同。
婕菲說，這叫做Before Action──讓演員實際演一遍前面發生的事件，也就是讓原本不需要拍攝也不用演出來的「背景」真實地操練一次，目的是幫助演員進入狀態。那一次，我見識到這個方法多麼好用。
到了開拍沒多久，婕菲因為工作必須回去臺灣。有一回我們即將要拍攝小男主角日夜盼望的父親終於回到蘭嶼，但我卻發現飾演祖母的鳳英和飾演父親的呂鷗二人，彼此相處的關係似乎有點生硬，怎麼看都不像一對母子，反而像部落裡晚輩對待長輩應有的彬彬有禮。
我問呂鷗他平時和母親的相處方式，他說他的家人關係很親密，和媽媽之間常會互相擁抱來表達情感。但我問鳳英兒子離家兩年遠道回來，她認為自己會如何反應？鳳英卻告訴我蘭嶼人的習慣是兒子成長了就不再會摟摟抱抱，畢竟兒子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原來兩個人對於情感的表達方式大相逕庭，鳳英很保守而且會覺得不好意思，她一不好意思，呂鷗也就瑟縮放不開了，表現出一種不敢逾矩的拘謹。
這時我想到了Before Action，決定模擬一場兩年前呂鷗離家、祖孫二人為他送行的戲碼。因為不用拍攝，所以讓演員在干擾最少的環境中進行，我們在中午放飯後把臨時用餐的鐵皮屋清空，讓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離開現場，只留下三位演員來進行。
這次的實驗十分成功，兩年前的送別，激出了鳳英和呂鷗對彼此身為母子關係的親情感受；兩人終於從相敬如賓連結到自身的經驗－親人離開蘭嶼去臺灣工作；而這份生命體驗的投射，讓兩個人真正進入了角色。
那到了下午正式拍攝呂鷗從遠地回到蘭嶼的戲碼，母子二人相見時不僅眼眶含淚互訴思念，而且還不知不覺緊握著對方的手；鳳英再也沒有原本反應出來的不自在和放不開，當然，互動中也不再有之前那種客氣與距離感，鏡頭裡的這對母子已經成功說服了我。
當然，Before Action在之後的拍攝中又數次幫助了演員，也幫助了我。而最另類的一次Before Action，是鍾家駿在高雄拍攝馬那衛去愛河邊找爸爸，爸爸卻開車揚長而去的情節；在整個電影的拍攝中我從來不給演員要「哭」的指令，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要求家駿如果情緒到了就讓自己真的在鏡頭前落淚，不要忍耐也不要隱藏情緒。
結果，拍攝前幾個Take時，家駿的眼淚還真是一顆一顆的滾了下來，但是因為還需要換鏡位攝取不同的角度，這時候他已經哭上兩三回了，卻還是需要精準的重複演出。
這時家駿站在我的跟前，抬起頭來看著我說：「妳趕快跟我說要殺青了！」我呃了一聲，一時無法會意，茫然不解的看著他。
「什麼意思？」我問，於是家駿又說一次：「妳趕快告訴我今天就要殺青，我就會有眼淚了呀！」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家駿的Before Action！
結果還真是立即驟效，快要殺青的那份不捨之情，讓家駿在鏡頭前哭到不能自已；對表演充滿熱情的他，經過了這麼些年的準備和等待，終於走到將要完成的這一天；但卻也是我們要劃下句點的時候了。
──本文摘自《只有大海知道：蘭嶼觸動我的人、事、物》，遠流2018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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