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所有曾經走進我心、與我交會的女孩，我都會用一首歌，在記憶裡拴住她們。
忙忙碌碌之中，當熟悉的旋律，自遠處、在身旁、於心中，無端地輕輕響起，腦海中的音樂盒就會緩緩開啟，浮現往日身影，讓我從日常生活抽離，駐足在時間的河岸，默默凝視。
「我只想唱這一首老情歌……」醫學院剛畢業，我暫時到一家小醫院上班，值班的夜，總是有人帶來宵夜，就這麼熟了起來。她給了很多，唯一的要求，就是離職那天，為她一人唱這首歌。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二十幾年前唸大一，第一次陪女生逛街，那時的商家，高掛天花板牆角的音箱，十之八九流瀉而出的，都是這首西洋情歌。
這些女孩的名字，我大都清楚記得，唯有一個人，或許記憶太過遙遠，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那是小學六年級寒假的事。
寒假第一天，大夥在巷子裡玩，熟悉的同伴之中，出現了陌生的臉孔。是一位個子比我還高一點，身形清瘦、皮膚白皙的女生，笑起來一邊臉頰有個點狀小酒窩。
雖是女生，她運動神經很好，跟男生賽跑，捲起褲管墊起腳尖，總是飛快地搶在前頭。儘管新來，她很快融入眾人之中，抓天牛、做土丸、烤蕃薯，跟大家玩得興高采烈，好像舊識。
我自幼心事重重，不曾真正開心，她的爽朗大方吸引了我。
「苦瓜臉的，不要老皺著眉頭！」才見面第二次，她就開我玩笑。
那年代，街上人車不多，路口空地就是我們的棒球場；少數人有手套，大部分人赤手空拳；打擊區有人舉起方形木條當球棒，將一顆五元的軟式皮球打得老遠。
女生不給參加，她只能一旁觀看，加油吆喝。
「剛剛投球投得真好！」贏球以後，她拍拍我的肩膀，像教練一樣稱讚，我依舊一臉酷樣，她隨即補了一句：「苦瓜臉的，你是輸球還是贏球啊？這麼不開心？」
漸漸的，每天晚上在巷子裡玩，我總盼望她出現；她一走進視野，心裡就感到甜甜的。
有時候，她會在眾人面前稱讚對街棒球隊的主力投手，這時，我卻感覺有些酸溜溜。
寒假一天天過去了，我們越來越熟，大夥玩完各自回家，她會陪著我四處走一走，聊聊功課，談談未來。
幾天後過年到了。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電視、收音機、大街小巷，隨處放著應景的過年歌曲，有如魔音傳腦躲不開，聽到耳朵都膩了。
過年的夜晚，鄰居孩童們在馬路上玩起鞭炮大戰，沖天炮、水鴛鴦到處流竄，霹靂啪啦震耳欲聾，連說話都困難。
我和她從人群中脫出，悄悄從巷尾離開，走到比較僻靜的地方。
走著走著，我發覺她比平常安靜，似乎不想多說話。
那時的路旁，到處叢生著牛筋草（如圖），我隨手摘了兩株，一株給她，玩起熟悉的遊戲。
兩人各自把頂端的花穗打結後，草株交叉互穿，在頸部糾纏，然後一人一端，用力拉扯，看誰的牛筋草先斷掉，首身離異，決定輸贏。
就在即將分出勝負的時候，她卻突然鬆手停了下來，對著我說：「不要玩了！會斷掉！」我一臉狐疑地想：「這不是遊戲的目的嗎？」只見她把兩株牛筋草收起，握在手中，陪我繼續走路。
「換你變成苦瓜臉了，」我說。見她沉默下來，若有所思，想逗她笑。
走著走著，我們不再說話。路旁的商家一直傳來「恭喜恭喜」的音樂，不遠處的天空中，沖天炮像流星一樣劃過天際。
年後就是開學日，當天晚上我做完功課，像平常一樣到巷子裡加入玩伴行列，但一直到大夥散去，始終沒看到她出現。
一位矮胖男童看了出來，過來告訴我：「她搬家了！」
「搬家？」我困惑地問。
追問才知，她父親生意失敗，欠人家錢，一直躲著債主，才搬來這附近沒多久，馬上又搬走了。
「聽說她連書也不能唸了，」胖男童認真地說：「要去幫傭，幫忙家裡賺錢還債了。」
「她搬去哪裡了呢？」我問。
「不知道。」他說。我感到失望。
後來的日子裡，我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隨著年歲漸增，童年的記憶慢慢埋入意識底層，我幾乎已忘了她，只有每年過年，聽到熟悉的過年歌曲，偶而會想起那張帶著單邊酒窩的爽朗笑靨。
名叫恭喜發財的女孩。每當想起來，我都在心裡這麼喚她。
這些年有了網路，很容易找到久未謀面的友人，但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不知從何谷歌。
現今的路旁，早已找不到牛筋草，想再重溫兒時的遊戲，已經沒有機會。
又是過年了，電視機裡傳來「恭喜恭喜」的歌聲，將我的思緒從電腦螢幕裡拉了出來，推進更深邃的往日時空。
長大後我當了醫生，生活不虞匱乏，不曉得她過得好不好？
會不會像我一樣，總是在應景的年節歌曲裡，想起兒時玩伴？
過年了，無論妳身在何方，名叫恭喜發財的女孩，祝妳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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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政男：1968年生，台中市人。 台大醫學系畢業，老年精神科醫師。長期以通識自我教育，科學與人文兩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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