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僵直黝黑的筆跡又侵入了加比飽滿圓潤的字體。
「諾諾,十三歲是個特別的年紀。到了這個年紀你要學會為你的言行承擔責任。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由於猶太民族遭受的災難,不得不……」
一條歪歪扭扭的長線條劃過頁面,顯然是有一隻神祕的胖手敏捷地把信紙從筆下抽走,並開始侵蝕他的回憶:「你爸爸忘記了這不是在出勤之前給警員們做每日訓導。有時我真懷疑他跟他那個撒母耳哥哥是不是真有多大區別……」
「從十三歲開始,你就不再是個孩子了。」爸爸的黑色水筆又出來宣告。「儘管我相當確信你一定會適應這年齡將發生的變化,但遺憾的是……」
往下是三行留白。我能想像得出在我家廚房裡發生了怎樣的爭吵。她說了什麼,而他又說了什麼,她是如何氣急跳腳,他是如何堅持要抓住每個機會來教育我,最後他們之中的強者獲勝了,一如往常。
「現在好了,我已經說服你爸去弄杯咖啡喝,我可以不受干擾繼續寫信了。」加比寫道,突然間她的筆跡變得飛快而激動:
「我的諾諾,你那囉唆的老爹這回又說對了:十三歲不是隨隨便便一個年齡而已。到了這個年齡,一個男孩要開始成為一個大人了。真希望你變成大人後還能像孩童時期這麼可愛。」
我猜她會像往常一樣在甜言蜜語後面寫上「加比敬上」或者「順頌燕安」之類的吉祥話。而這次卻沒有。
「除了週末的慶祝儀式和爸爸答應送你的相機之外,我們想在你的成年禮到來之際為你準備一些特別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但是能讓你永遠記得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們仨爸爸,你和我曾經在一起的時光。」
當我讀到「我們仨」這幾個字時,我又記起來她是如何威脅我的:她寫上「我們仨」就好像我們是真實存在的,並在生活中固定下來了,就好像爸爸也算是我們仨的一份子?要不就是「我們仨」這個詞帶著離別和結束的意味?我又把這句讀了一遍。每個詞在我看來都像是帶著宿命。我很難決定。一方面,她以這樣的事實鼓勵我:他們能夠成功地一起籌備一件事了。他們合作得如此成功,並且是如此複雜的一個行動,這說明他們甚至不再需要有我,就能一起成功完成事情。這很好,棒極了。但從另一方面看,寫在「我們仨」之前的那些話卻透露出一種讓我心驚的凶兆:有些事情能讓你永遠記得我們曾經在一起。什麼叫「曾經」?我們現在難道已經不在一起了嗎?
「我們曾有過這個想法。好吧,其實就是我有過這麼個粗淺的小點子,你爸爸像他平常那
樣,把這個點子變成了一個龐大而複雜的行動,現在他正試圖從我這裡把信搶走……」
字跡又變了。拉扯戰役總算結束了,信紙的邊緣留下了一塊大大的咖啡漬。
「正義得勝!」爸爸以他那巨大而醜陋的字跡宣示。「廢話少說!在這段旅程中一切皆有可能發生!也許你壓根到不了海法!也許你將經歷一段你做夢都沒想到的毛骨悚然的冒險!」
爸爸為了讓我更喜歡他,模仿加比的語氣,這還是挺感人的。他有點像一隻被馴化的熊,努力想要跳圓圈舞。儘管他倒是從來沒被我的笑話逗樂過,現在我得寬宏大量報以微笑。他接著寫道:「說不定你會遇到新朋友,或是舊敵人!說不定你會遇到我們!注意了,馬上要開始了!」
「但是,首先,何不抓抓耳後!」加比偷偷塞進了一行小字。
加比真乖,加比真好……我用手指裝作遠距離抓了抓她耳後的鬈髮,她喵嗚一聲,兩隻腿在空中打個圈,吐了吐舌頭,緊接著翻過身來一口氣寫下:
「接下來,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自己去發掘我們為你準備的冒險奇遇。萬一你不願意,也可以老實坐在座位上,一直坐到海法,百無聊賴地度過四個小時,然後從海法立即搭乘返程火車回耶路撒冷。那樣,你就永遠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麼。
「但是如果你是個英勇的熱血少年,站起來,有著一顆獅子心的諾諾!勇往直前和命運邂逅吧!」
加比寫信的風格就跟她說話時一模一樣。有時候我覺得全世界只有我和爸爸懂她。
「如果你決定去追尋我們為你悉心鋪就的冒險之路——此刻請移步至你所在包廂的左邊第三個包廂,(是你背靠窗戶時的左邊,哥倫布!咱們可別誤打誤撞地到達了印度!)你將面臨什麼?只有上帝知道(而他通常會保持沉默)。在那裡你會遇到一個人在等著你。只為你等候,特意為你!我們不會提示你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會告訴你他長什麼樣。包廂裡的三號座位是空的,等著你的小屁屁好好地坐在那裡。然後將你的目光轉向乘客們的臉龐,審視他們。當你選定了人群中誰是你的奇遇同伴,就過去跟他對暗號,他一定已經認出了你,正等著從你嘴裡聽到暗號呢。」
「什麼暗號?」我脫口而出。
加比斥責:「噓!隔牆有耳!哦不……這句不是暗號。暗號是一個問句,一個簡單的問題。找個人問他『我是誰?』。就這麼簡單。」
我是誰?我喃喃自語了兩遍。真是小菜一碟。
上帝啊,我又顫抖了:這兩人到底策劃了什麼呀!還是完全背著我進行的!
「如果你選對了人,他會說出你的真名。只有那樣他才有權做你的嚮導,指引你走向接下來的旅程。首先,他會盡可能地用他出其不意的方式給你帶來歡欣和愉悅,當你從與他相伴的經歷中回歸時,他就會將你送到另一個角色的手上,前往我們這個小遊戲中的下一站。在那裡又有另一個人在等著你,他會想盡辦法讓你高興,讓你快樂得耳朵都翹起來。他的任務完成後,又會把你送到遊戲的下一站,依次推進—直到你見到真正的驚喜!」
我放下那封信,深深地吸了口氣。這裡發生的一切是那麼迅雷不及掩耳,直到此刻我才反應過來他們安排的行動規模竟是如此龐大。誰知道他們花費了多少個日夜來籌劃,又有多少人參與其中。很有可能每個人都寫了一齣特別的短劇,呈現在我面前,只為我一人……哈!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我試圖接著往下讀,卻實在讀不下去。我已經糊塗了。
我知道是她出的主意,爸爸就像平時策劃工作一樣策劃了整個行動:檢查所有的可能性,盡量模擬所有環節,所有的複雜情況,確保行動中的每個步驟萬無一失。他們為了我費了這麼大的勁,我為此感到驕傲,還有一絲的驚喜,因為我一向以為他們需要有我在身邊才能相互交流,沒了我,他們壓根不知道如何共處,只有我在才能保證他們不會沒完沒了地吵架,沒想到現在,他們合力完成這麼大的計畫。
加比寫道:「獅心諾諾,諾諾,我的小諾諾,要是你擁有一雙慧眼,就像世界上最好的警探一樣,你一定會找到每一個正在等著你的人,你將體驗到一場最刺激的冒險旅程,其他任何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都從未體驗過。當你走下火車結束旅行時,你將會成為一個符合你年紀的小夥子,一個堅韌英勇的少年,成功通過了一道關乎勇氣和智慧的艱難考驗,總而言之……」
到這裡爸爸從她手上搶走了信紙,並用他那碩大醜陋的字體揮筆寫道:「……總而言之:你會變得像我一樣!」
「重要的是,你要變得像你自己!」加比寫上結尾,在旁邊畫了一個飛吻,還畫了爸爸又寬又大的臉,和她自己的圓圓臉,加上一對帶著光環的兔子耳朵。
我留在座位上又待了一下,一直在想爸爸和加比如何能在一瞬間就把這趟詭異的列車變化成奇幻遊樂場。就在這一刻,有些人坐在那裡,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在火車的每一節車廂裡,等待著我按順序來到他們的面前,按照爸爸和加比安排的順序。
他們在等著我,只等著我,臉上帶著神祕莫測的表情。而坐他們身旁的人卻對此全然不知,也不會去猜測,不會去想像他們到底為了誰登上這列火車,旁人完全不知道這整段旅程都是為了一個孩子。要是我沒有來到他們面前,要是我沒有向他們提出我那個簡單的問題因為說到底我算不上是個勇敢昂揚的少年那麼所有這些人便這麼徒勞無功地坐著,一直到海法。
(未完待續....)
【延伸閱讀】
《鋸齒形的孩子》-1:在成年禮前夕,體驗「生命中的黑暗面」...
《鋸齒形的孩子》-2:一段火車冒險之旅,讓他明白:接受挑戰的勇氣來源是「親人」...
《鋸齒形的孩子》-3:「從十三歲開始,你就不再是個孩子了!」爸爸寫給兒子的話...
本文摘自大塊文化《鋸齒形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