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打電話回家,鈴聲不曾超過兩次,她就一定接起來,
母親選擇坐在電話旁的位置,不過就是等待著,深怕漏接任何一通我打回家的電話。詐騙的歹徒一定也深知這樣的母親,所以一次一次打電話,打得比我還勤。
假日回家,母親端出剛煮好的颱風筍,因為她吃素,湯裡只放醃蘿蔔提味,沒放小魚乾。她說很久沒吃颱風筍,不知味道一不一樣。我舀來喝,接著再一碗,湯水甘甜但微微滲著苦澀,筍圈薄嫩卻韌性十足,正是昔日的味道。我對母親說,好吃極了,她說應該再苦點會更好。
母親開始自說自話,說昨天二哥開車載著她四處遊逛,路經一戶農家,門前婦人正剝著幾根颱風筍,他們趕緊停車,上前詢問,婦人說不賣的,央求了半天,才讓出一根。我邊聽母親說話,邊把湯料澆在飯裡,又多吃了一些,想著昔時住在農村,每每颱風過後,便鄉野竹叢下撿拾颱風筍。它不是市場裡常賣的從土裡挖出來的綠竹幼筍,而是鄉下處處可見高長的麻竹新莖尾端,仍在抽長,卻因強風折落,農家惜物,便削其嫩處泡水浸軟後煮食。
母親還繼續說,不管我聽進了沒,她說醃蘿蔔也是按照祖母以前的古法泡製,說湯煮滾再淋上幾滴豬油會更爽口,說已經二十多年沒吃的這道鄉野菜比任何大餐廳的料理還富滋味,我聽著只是微微點頭,知道她可以不斷地這樣自言自語,儘管無人回應。
飯後,我手握遙控器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收拾好剩菜,坐回一旁她固定的座位,又開始說話。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從左後方傳來,我半閉著眼睛休息聽新聞播報停水的消息,嘴裡還留著湯的苦味。
這樣的相處模式已經許多年,自從我離開家以後,母親總是抓住我不定時回家的機會,細數她周旁發生的所有事情。不分大小,只要起個頭,她便不停地敘說,從她種的花草植物到樓下鄰居加蓋廚房占去防火巷,從她養的孔雀魚到大賣場白蘿蔔三根只賣四十元,從這件事到那件事,一花能說一世界,鉅細靡遺。
新聞播報詐騙集團的騙錢手法,我跟母親說要小心點,如果有人打電話來說是妳的兒子被綁架,千萬不要相信。她說早就接到好幾通,哭哭啼啼地叫媽叫得很傷心,她想兒子們從來也沒叫媽叫得那麼大聲,就問啊你是我第幾個兒子?住在哪裡?通常他們答不出來,就掛掉電話。她說我們兄弟住三個地方,歹徒要猜中的機率不大,而且她沒有信用卡也不會操作提款機,壞人是拿她沒辦法的。我笑母親說妳頭腦還很清楚嘛,她說人只要不貪就不會騙人也不會被騙,說她去郵局提錢,遇到金光黨一大包的現金要給她,她看都不看就走人。
母親說話的聲音帶著得意從我背後持續傳來,我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腔,拿著遙控器轉台,切來換去不知要看什麼。突然母親改口說道,現在電視都不準,大家隨隨便便黑白講,還是自己算的比較準。我瞄了一眼,節目裡所謂學者專家正在談論命理與星座,我知道接下來她要開始分析樂透彩的明牌。果然沒錯,她說上一期抓中兩號,可惜第三個號碼24被颱風翻牌變成42,不然就有兩百塊。我問最近贏還是輸,她說刮刮樂刮中幾次五百、一千,加加減減,沒輸沒贏,不過她說不管我們是輸或贏,做莊家的穩賺不賠,最後還不是全部被政府贏去。
接著她告訴我,不只這些專家失準,連一向她信賴的氣象預報也不靈了,沒開出一個號碼。我無奈地說他們根本不是在報明牌,她不管,說前天某台SKⅡ的廣告又出現,雖然SKⅡ也失效好幾次,但這期還是有可能出12或17。我知道這是她經過細心比對各期號碼,花了長時間觀察某台某個時段播出這則廣告才得到的統計資料,所以也就不再爭辯。她又接著說,還是農民曆最準,今天沖到屬馬的,她從節氣裡抓出幾個號碼,要我去簽,不一定會中獎,但機會很大。
我說我會試試看,順著她的興頭又問,幾米呢?還準不準?母親停頓了一下,說幾米以前在那些報紙畫的很好看,什麼時候出現一棵大樹,一隻兔子,小女孩的圍巾怎麼飄,顯現的數字都很準。可是現在在這個報畫的很奇怪,人纏著繃帶,植物動物也都長得奇形異狀,好像受傷了,母親話鋒一轉不再分析樂透明牌,她說幾米的內心一定很苦吧,不然怎麼會畫成這樣。我說妳哪裡知道,妳又不認識幾米,她說不會錯,內心有痛,不要說畫畫,連說出來的話和吃下去的飯菜都會苦苦的。她說不知道幾米發生什麼事,還是被報紙影響了,報紙那麼亂他才畫得那麼苦,我說他不苦,應該賺了很多錢。母親說那跟苦不苦沒有關係,像陳水扁、馬英九,就一定很苦,想贏的人通常都是最苦的,看電視上他們的臉就知道沒睡好。
遠處傳來幾聲悶雷,母親說又要下雨了,忙起身去後陽台收衣服。
我閉上眼睛,想要是幾米知道母親的說法不知是何反應。後來模模糊糊知道母親收完衣服又坐回來,對我說很多很多的話,不知她說些什麼,我就已經睡著了。醒來時電視還開著,卻沒聽見母親的聲音,我轉頭看,她靠在椅背上也睡著了。她睡得很安靜,我關掉電視,整個屋子跟著安靜下來,只有些微雨聲從門縫滲進來。我看著母親,想若是平常日子,她一個人在家,要找誰說話呢?難怪死了一隻孔雀魚她會說上好幾遍,難怪她那麼認真關心幾米苦不苦,難怪她連我睡著時都還不斷對我說話。
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母親,她的座位旁邊有一張矮方桌,桌面上擺放她常用的物品。玻璃瓶罐內插滿幾十枝粉色鉛筆,旁邊疊放數本空白筆記,那是她的畫冊,這幾年她臨摹報紙上的插圖畫了一本又一本,有一次她畫自己的大頭照,我回家時她得意地拿給我看,說以後相片不用放大,用畫的這張就可以。
靠牆有英文ABC習字簿,她去念夜間國中補校,因為她的孫女開始講她聽不懂的英語。還有農民曆和佛經,除了分析樂透明牌,最主要她說最近常常夢見死去的親人,農民曆可解夢,佛經可以迴向安慰亡靈。占去桌面偌大空間的是個塑膠瓶罐,裡頭塞得滿滿一包包的藥袋,光糖尿病就有五種藥丸,另外高血壓,長年無解的夜間乾咳,最近她說右眼又開始模糊,很像幾年前左眼白內障的症狀,我這才想到為什麼近來這些日子,她都不畫畫了。
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母親。藥罐旁就是她伸手即可抓到的電話筒,每次我打電話回家,鈴聲不曾超過兩次,她就一定接起來,母親選擇坐在電話旁的位置,不過就是等待著,深怕漏接任何一通我打回家的電話。詐騙的歹徒一定也深知這樣的母親,所以一次一次打電話,打得比我還勤。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母親,她雖然睡著,但看著她,她的周遭,我知道她仍然持續地在跟我說些什麼。我離開家好幾年,母親也老去好多,我看著安安靜靜睡著的她,想跟她說些什麼,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緩緩地起身,想拂去沾在母親臉上的飯粒,還沒靠近,她卻醒了,看著我她說怎麼憨神憨神站著不動,是不是要走了,有工作要做就趕快回去做。我搖頭,說是要抽菸,便往後陽台走去。
雨仍然持續飄著,後陽台上母親種的花草植物都被淋濕,我好不容易點燃菸,才抽了幾口卻嗆到,眼淚差點咳了出來。這時母親又說話,她不知何時來到廚房,隔著後陽台的門窗,她說有沒有看到木瓜,沒想到種在這麼小這麼難的地方也會結果,我說才一顆,她說一顆就很了不起,等下次回來可以吃吃看。我看著那顆不到拳頭大小的木瓜,感念母親漫長耐心的等待。
回到客廳,母親坐回老位子,又翻開農民曆來看,她說一雷破九颱,希望今年不要再有颱風,停水真的很麻煩,我說如果還停水就馬上通知我回來提水,她說找大哥就可以,他住得比較近,不要我跑太遠。見我還在咳,她從藥罐裡掏出藥片遞給我說很有效,又說菸不要抽那麼多,酒也要少喝點,我怕她說起我就沒完沒了,趕緊猛點頭,阻止她說下去。
母親闔上農民曆,靜默了片刻,說這是最後一件事,這次說完她就不再說了。我知道母親要說的是什麼,電話裡她已經提過好幾次,我都沒有回應。她說堂兄們來通知,他們打算把手上南部老家最後一塊田地處理掉,問我們要不要,不然就賣給別人。我還是沒吭聲,她說那是祖產,已經傳下好幾代,還有包括老家的厝地,如果不要,到我們這代人跟故家就算斷了。我不知道如何接話,想如今我們離開農村那麼久遠,不要說種田,連扛一袋穀子的力氣都失去,有那塊田地也等於無用。
母親歎了口氣,說也不是真的要賣,就連想到要賣給別人,好像就失去什麼,心頭糟糟地。我問母親有沒有想過要搬回南部,她說想是想,但是太為難了,大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太勉強就不完滿,她說偶爾回去看看也就不錯,真的要住,可能已經不習慣。輪到我歎氣了,母親跟著我們搬離故鄉接近二十年,現在她夢裡的場景人物都還留在過去,而我們已經各自在別處落地生根,搬不回去了。我看著母親,心中有著愧疚,她立即明白我的心思,說不要再為這件事煩惱,把眼前的事做好才重要,她說沒關係,等中樂透有閒錢,再去買回來。
母親看著外面的天空,停雨了,她說趕快回去吧,路上開車要小心,她問我下次什麼時候回家,我說還不知道,有空就會回來。
這時母親卻笑了,抬頭看著我,說是不是覺得媽媽很囉嗦,說話說個不停,不敢回來。我看著微笑的母親的嘴角,那裡面有一顆蛀牙,勸了老半天要她去看醫生,她說鹽巴刷刷就不痛了。
我看著母親,說不會呀,回來聽聽媽媽說話,會比較好睡。
延伸閱讀:母親為自己辦了最後一場茶會,那天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
《母親@我:滴經典文學筆記書》
這是本關於母親的文學小品,也是串聯母親與我的隨手筆記。
集結12篇,各個世代關於母親與我的生活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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