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站 高雄：城市的舊風景
城市的舊風景
哈瑪星的故事
二○一九年的某個週末，為了找尋佐藤春夫的足跡，以及高雄城市發展的源頭，我搭乘輕軌來到南鼓山。這個地方被當地人稱作「哈瑪星」，是日文濱線（Hamasen）的台語發音，有海岸鐵道的意思。老地名有趣之處在於，它提供了一條檢視過去的線索，也帶給我一個繁榮的想像，仔細推敲，哈瑪星的誕生其實和縱貫鐵路的通車，及現代高雄港的誕生有著緊密的關聯。
圖說：參考老明信片重繪的哈瑪星街景
在古代，哈瑪星曾是被稱為「打水灣」的潟湖。一九○○年，連接台南與打狗間的鐵路修建完成，火車站坐落於壽山山腳，離港口還有一段距離。為了方便運送貨物，當年的殖民政府以填海造陸的方式填築了「新濱町」，將鐵路由壽山一直延伸至海邊，連結碼頭和魚市場。最後那一段緊貼海濱的鐵路，便是當地人所稱的濱線。
緊接著是湊町的修築。一九○八年縱貫鐵路全線通車後，全島貨物自此能源源不絕的透過鐵路運送到打狗港出口；為了打造現代化的深水良港，築港計畫也於同年啟動，奠定了今日高雄港的基礎。開工不久，日本商人淺野總一郎看中土地開發的商機，利用築港時挖出的淤泥修築海埔新生地，打造出嶄新的市街「湊町」。這是一個從無到有的全新現代化市鎮，不僅有棋盤式規畫的寬廣街道，更是高雄最早使用自來水與電力的地方，也是繁榮的政治、經濟、交通的中心，哈瑪星一躍成了現代高雄都市發展的起點。
然而，哈瑪星的繁榮卻像顆流星，在歷史的夜裡一閃而過。狹小的腹地趕不上日益膨脹的人口，迫使殖民政府在一九三○年代展開了新的都市計畫，將城市重心往東遷移，這個決定同步帶動了產業的外移，哈瑪星也因此失去昔日鋒芒。不過，它還是以漁業重鎮的角色保持繁榮的餘暉，直至一九七○年代漁業也遷出為止。
絢麗的煙火終會歸於平靜，今日的哈瑪星僅是一個平凡的城市角落，日治時代的樣貌不復存在，只剩下棋盤式的街道格局仍提醒著人們歷史的足跡。
哈瑪星的故事就此結束了嗎？還沒呢。由於這裡是到旗津的必經之路，近年來隨著遊客的湧入，又逐漸熱鬧了起來。
觀光的興起
走下月台，是一大片被鐵軌切割的草地。明亮流線的輕軌列車旁停放著老式的火車頭及車廂，與點綴在草地上的人們，形成一幅優閒畫面。這片大草地曾是縱貫鐵路終點調度火車的地方，如今被活化成綠地公園，而舊火車站則成了展示文物的打狗故事館。
打狗故事館附近，有條視線能觸摸到盡頭的寬敞大道，沒什麼車輛經過，空氣彌漫著西部電影的荒涼。一棟刻有「貿易商大樓」的老建築靜靜矗立著，是大道上最高的建築。門口擺了塊宣傳立牌，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推開了咖啡色大門走進屋內。
大樓內清爽明亮，牆上貼滿巨幅海報，介紹著哈瑪星發展的軌跡，以及建築本身的歷史。貿易商大樓剛於去年修復完成，原址是日治時代著名的高級旅店「春田館」。當年的春田館在太平洋戰爭末期遭美軍空襲炸毀，後於一九五一年時重建。由於建築工法、風格都源自日治時代，工匠也是同一批人，所以仍然可從它的身上一窺當年樣貌。
我對春田館出現的時空背景相當好奇。一九○八年縱貫鐵路全線通車後，台灣島內的移動變得更加舒適快捷，原本從基隆到高雄步行得花上數日時間，現在搭火車不到一天就能抵達。便利的鐵道交通，加上殖民政府的大力宣傳，吸引了許多日本人將台灣列為觀光首選。人們搭乘郵輪來到基隆，再利用火車前往各地，找尋心中的南方印象。在觀光起飛的潮流下，出入高雄火車站的旅客人次倍數成長，連帶造就了哈瑪星旅館業的昌盛。
從學界的研究可知，台灣日治時代普羅觀光的誕生與縱貫鐵路的出現密不可分，交通方式的變革，成了觀光發展的催化劑。然而，這卻是個「早熟」的產物。
當時，日本社會與經濟發展已日趨成熟，大眾觀光文化湧現，觀光組織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積極推廣日本人走出國門進行旅遊。由於尚未開放海外觀光，殖民地旅遊順勢成了「離開日本而不出國」的最佳選擇。與此同時，殖民政府也希望透過推廣觀光來展示治理成果，因而促成了台灣與日本的觀光事業，在兩地經濟與社會條件差距懸殊的情況下，因緣際會的發達於同一時期。
圖說：貿易商大樓外觀，擁有典型的現代主義風格
春田館抓住了觀光起飛的商機，在縱貫鐵路通車的前一年開幕，它的存在可謂隱含著時代的象徵，揭開台灣出現觀光活動的序曲。
山上：壽山的風景
離開貿易商大樓，我前往壽山山腰，探訪高雄神社故址。順著千光路往上爬，隨著步伐的前進，周遭景觀開始變得陳舊。沿途盡是簡陋平房，參差不齊的錯落在山坡上，樓梯迂迴於縫隙間，蜿蜒而上或向下延伸，帶給我置身九份的錯覺，這裡，就像是一座微型的山城聚落。而低飽和度的色彩、土耳其藍的褪色牆壁及拼貼著鐵皮的違建加蓋建築物，都為眼前畫面增添了一絲鬱悶的氣息。
氣喘呼呼地走了一段路，來到陡升的髮夾彎，通往山下的視線已不再被建築物或樹木所遮蔽，可以清晰地俯瞰由壽山所環抱的哈瑪星。棋盤格子似的街道輪廓從水泥叢林裡浮出，像是被草叢蓋住的小路，雖不明顯但還有痕跡。街道上汽機車的引擎聲也能隱約聽見。很難想像這座灰色的市鎮曾是一片寧靜的潟湖。
來到山腰的忠烈祠，這裡曾是日本移民修建的高雄神社。可惜神社建築群因一九七○年代台日斷交，被政府認定為「敵後遺物」而遭報復拆除，改以新建築取代，以強化台灣人的國族意識。這讓我深感遺憾，從古至今，空間的塑造都是展現政治意識的首要工具，沒有例外。
雖然建築物已經不同，但忠烈祠的格局與原有的高雄神社並無二致，階梯旁的石獅子仍在原來的位置，只是鳥居消失了，被白色的中式山門取代，原屬於神社建築的木造圍籬則成了包圍正殿的迴廊。忠烈祠的正殿改以典型的中國北方宮殿樣式，鋪上厚重的黃色琉璃瓦屋頂。大紅屋簷下，建築構件彼此交疊，形成了纏繞畫般的複雜圖案。
來到觀景平台，多數遊客都聚集在此遠眺港都美景。從這個高度觀看，遙遠的海平面被捏成了一條細線，巨型貨輪宛如玩具般緩緩移動，八五大樓與城市的輪廓亦清晰可見。難怪高雄神社要選擇落腳在壽山半山腰了，這裡無疑是一處既親近城市又遺世獨立的地帶，擁有天寬地闊的視野，讓神明可以一覽無遺守護祂所摯愛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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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馬可孛羅出版《旅繪台灣：用畫筆，記錄這座島嶼最感動的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