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傑
夜靜得發沉，空氣涼絲絲的，吸進肺裏，帶著點清潤的冷。披衣推窗，雪正在落。不是那種急急忙忙的雪，也不是飄得沒根沒底的，就是一片一片，慢悠悠地往下沉，順著路燈的光，輕輕落在地上，積起薄薄一層白。
之前還能隱約聽到點遠處的動靜，或許是車開過的聲音，或許是誰家的門響，這會兒全沒了。雪像一層軟乎乎的墊子，把所有聲響都接住了，裹住了。天地間只剩下一種厚篤篤的靜，不空洞，也不壓抑，就那樣溫和地圍著人，連呼吸聲都變得清晰起來。
忍不住推門踏雪出去。靴底剛碰到雪面，“咯吱”一聲，脆生生地冒了出來。這聲音在靜夜裏顯得格外分明，我不由得放慢腳步，怕走快了，把這份靜攪亂。雪沒過腳踝，踩下去先是軟乎乎的陷進去，接著就能感覺到雪粒在靴底擠壓、碎裂，“咯吱——”“咯吱——”，一聲接著一聲，不慌不忙，慢慢和自己的心跳湊到了一塊兒。
我試著聽聽雪本身的聲音。仰頭看，雪花在燈光裏輕輕飄著，近的時候能看清六角的紋路，一片挨著一片，落得很勻。伸出手，雪片落在掌心，涼絲絲的，沒等看清模樣，就化成了一小汪水，順著指縫溜走。指尖在空中劃了劃，想碰一碰那些飛舞的雪粒，卻什麼也沒撈著，連半點聲響都沒有。原來雪落是真的無聲，我們說的“雪落的聲音”，不過是靜到極致時，心裏生出的迴響。
巷子被雪蓋得平平整整。先前坑坑窪窪的路面，牆角亂長的草，還有磚牆上的斑駁痕跡，都被這層白遮了去，變得柔和起來。路邊的灌木叢裹著雪，枝椏彎了些，像睡著了似的。風很輕，偶爾卷起幾星雪沫，擦過臉頰，涼颼颼的，卻不刺骨。遠處的路燈亮著，暈出一圈暖黃的光，雪在光裏慢慢飄，把周圍的景物都染得朦朧，沒有那麼多分明的棱角。
順著巷子往前走，雪越來越厚，腳下的“咯吱”聲也沉了些，像是從地裏透出來的。走到一片空地上，沒有房子遮擋，雪落得更密了。抬頭望，天空是灰濛濛的，雪花就從那片灰裏不斷往下落，無邊無際的。站在空地中間，四周空蕩蕩的，只有雪在落，落在肩上、發間，帶來細碎的涼。這一刻，好像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和這漫天的雪，時間也慢了下來，每一片雪的飄落都能看得真切，每一次呼吸都覺得踏實。
這種靜，不是什麼都沒有的空，而是讓人心裏慢慢沉下來的靜。那些平日裏被雜事裹著的念頭，這會兒都慢慢冒了出來——不是具體的某件事，就是一些模糊的感覺。想起某個午後走過的小路，陽光落在身上暖暖的；想起雨後聞到的泥土味，清清爽爽的；想起夜裏讀過的幾句話，當時沒覺得什麼，此刻卻在心裏慢慢散開。這些細碎的記憶，平日裏都藏在忙著趕路的日子裏，這會兒在雪夜的靜裏，都變得鮮活起來。
我忽然明白，我們總愛往熱鬧裏湊，用各種聲響、各種事情填滿日子，好像這樣才不算空。可雪不是這樣，它安安靜靜地落，不聲不響地覆蓋，卻能讓雜亂的世界變得乾淨。寂靜也一樣，它不說話，不熱鬧，卻能讓人卸下心裏的浮躁，好好看看自己。就像這雪，落的時候安安靜靜，春天來了就化成水，滋養土地，不用聲張，卻把該做的事都做了。我們的日子，或許也該這樣，不用一直追著什麼跑，偶爾停下來，在靜裏待一會兒，和自己說說話，才會看清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雪還在落，沒有要停的意思。腳下的“咯吱”聲一直跟著，每走一步，都是實實在在的迴響。往回走時，腳印留在雪地上，深淺不一，歪歪扭扭的，卻很真實。新的雪慢慢落下來，把腳印蓋了些，只留下淡淡的痕跡。天地間還是那樣靜，雪落在屋頂上，落在枝頭上，落在我走過的路上，把所有的痕跡都溫柔地蓋住。
走到巷口，回頭望。整片天地都浸在一片柔和的白裏，路燈的光淡淡的，雪在光裏飄著，安安靜靜的。沒有喧囂，沒有紛擾，只有“咯吱”聲在靜裏慢慢消散，只有雪在無聲地落。
這一刻，我好像真的聽到了雪落的聲音。不是耳朵聽到的，是心裏感受到的。那是靜到極致時的清明，是獨處時的安然，是不用言說的踏實。它藏在每一片雪花的飄落裏，藏在每一步腳印的迴響裏，藏在這雪夜的寂靜深處，輕輕的，淡淡的，卻讓人記在心裏，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