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相達
很久沒開車去火車站了。朋友連上車載藍牙,又打開了音樂軟體。我見狀十分自然地搭手去調音量,想把聲音調大些。然而手勁沒控制好,歌聲在狹小的車廂裏橫衝直撞,“偶爾燕子會飛到我的肩上/用歌聲描述這世界的匆促……”
朋友十分陶醉地又哼又唱,車外溜進好多冷風,他十分急促地劇烈咳嗽起來。朋友從畢業起一直不聯繫我,最近突然提要在我家借住幾天,我初始很是警惕,然而沒想到他很真誠,也對我的冷漠十分諒解。這幾天短暫的相處讓我態度有了改觀,也對他多了許多歉疚。
恰好在這個蒼茫凜冽的冬日,我以告別的名義送他去火車站,也想問問當年不告而別的緣由。國道兩旁的老街、荒原,還有路邊的草木,都被嚴寒凍得沒了生氣。出發前我給朋友熱了飯,又特意出去買了油條豆漿,他吃飽喝足才踏上歸途。因此路上也是言無不盡。
呼出的熱氣碰到車窗,慢慢漫漶開來,我看著朋友饒有興趣地拿指頭擦這些水霧,還塗鴉成各種模樣,緩緩變薄變淡,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一點沒變。遺憾和悵惘早已淡漠了,多年來懸而未決的心事和空落落的罅隙又豈止朋友的不告而別呢?
到了車站,月臺空曠得很,只有風在拼命咆哮,還有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面的“軲轆”聲。天幕是沉沉的墨色,而地上則是積了層層新雪,踩上去會發出細碎的、像瓷片開裂似的聲響。
我忍不住順著那些深淺不一的腳印往前走,讓新雪蓋過我的腳印,再踩,再蓋。
其實,朋友當初是很內向的,他很義氣,會幫我搪塞父母老師,還經常幫我補習功課,讓我成績連同人際都有所改觀。因此他當初的休學是那麼的措不及防,甚至他都沒有提前跟我說。多年來,深雪的一道道隱秘的指引都催著我往更冷的地方走。仿佛只要踩進齊膝的深雪,讓呼嘯的風灌滿衣襟,真摯的友情就不會隨風飄走。這時前面有車急刹,我猛拐彎卻熄了火。我倆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困在原地了。本來是雪天,我內心似乎也不算十分意外。一片片雪花的重量堆砌,竟足以讓預設的旅程變更。
我忽然想起之前來接他。我們沒說 “終於見了”,沒提 “路遠天寒”,改簽與蓄謀的相見也一語帶過,只簡短幾句 ——“冷嗎?”“不冷。”“那就好。” 孩童時我們早已在電話裏、信裏把所思所想都說盡,現如今只需確認對方的呼吸和笑容是真真切切的,就足夠了。
我們還在臨街小館吃了晚飯。木門吱呀合上,窗玻璃卻很快蒙了一層厚厚的霧,把外面的白色切割成一塊一塊揉皺的素帛。鍋裏的酸菜白肉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騰起的熱氣把鏡片糊得一片朦朧。我摘下滑落的眼鏡,掏出紙巾擦拭,一抬頭,看見老友也正低頭擦著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們對著彼此模糊的臉笑起來。
可告別來得太快。我是多麼不舍呀。
快到檢票口時,我縮著脖子,把圍巾往口鼻處拉了拉,老友忽然停下腳步,從口袋裏掏出一副耳機,塞進我一只耳朵裏。旋律和鼓點,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同我胸腔裏那顆躍動的心臟遙遙應和。列車的鳴笛聲從遠處傳來,我摘下耳機想還給他,他卻擺擺手,“留著吧,”他說,“路上風大,聽點響動,就不孤單了。”
我轉身離去,在攢動的人群裏慢慢挪步。眼前全是晃動的絨線帽子、格子圍巾,呼出的白霧一眨眼散成了碎絮。風仍在呼嘯,整個世界卻被按下了靜音鍵——腳步聲、喘息聲、車站廣播的播報聲悉數遁形。老友站在雪裏,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列車緩緩開動,車窗裏他的身影一點點往後退,從清晰的輪廓漸成一粒墨點。
白茫茫的雪天無邊無際。我獨自返程。“眼前的繁華我從不羡慕 / 因為最美的在心不在遠處。” 歌聲又在耳邊響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