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寡婦的苦難與思慕之情 李石樵的二二八繪畫:〔慕〕
民報
2016-07-06 00:00
【本文取材自民報文化雜誌2016年/第13期】
一般認知,李石樵終戰後完成〔市場口〕(1946)、〔建設〕(1947) 和〔田家樂〕(1949) 三件社會寫實群像的鉅作之後,具有社會寫實意義的繪畫成為絕響,不復出現。
1995年3月8日至4月6日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舉辦第七屆教授聯展,會場中展出一望即知影射蔣介石的〔大將軍〕。李石樵早在1964年完成這件僅15號的油畫,在白色恐怖極權統治的年代,他盡情地發洩對法西斯獨夫內心深處的憤怒與憎惡的情緒,但只能深鎖在自己家園陰暗的角落,直到解嚴後才得以公開亮相。
然而,文化人王白淵筆下所稱「不顧世俗,不阿權勢,以藝術使徒為己任」的李石樵,當真於白色恐怖時期只畫〔大將軍〕一作對蔣介石政權予以批判嗎?藝術創作者經常在題材風格上,有連貫性的系列作品呈現。假設以〔大將軍〕為核心,重新檢視李石樵1960年代的繪畫,是否還能考證出其他具有社會意識的批判之作呢?這裡以畫家同樣於1964年創作的〔慕〕為例嘗試解析。
為228慘劇留下美術史料
〔慕〕以半抽象的造形表現為主。幽暗的海邊,遠處山巒起伏,天空浮起一輪明月映照於海面上,反射出金黃色的波光粼粼。地上躺了三個男人,他們分別伸出一隻握緊拳頭的手,相互交錯努力掙扎向上。橢圓形的明月實為一哀傷憂鬱的女人之側面影像,輪廓外最右側的手臂血跡斑斑,拳頭直接深入明月的中心,引導了另外一位以手掩面哭泣的女人。
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國府最終以軍事武力橫掃鎮壓全台灣社會。大逮捕、大屠殺的對象幾乎清一色為男性。北部地區許多受難者或三人、五人,甚至九人,以繩索、鐵絲等綁成一串相互牽制,再押送至水溝、河岸、橋旁、海邊等地槍決,屍體則隨意棄置。這些罹難者大多數成為無名的水流屍,沿著地形河水的走向四處漂流,甚且浮盪至外海。時為23歲的郭鍾美女士,家住基隆港邊第二信用組合的三樓,從窗戶往下看見基隆港的船開出去「撿一船一船的死人回來,丟在港邊」。
男人是二二八屠殺的受難者,妻子則成為屠殺後的政治寡婦,她們往往經歷一段尋找丈夫的過程。有幸者,找到屍首辦理後事,更多的是一無所獲,不知先生究竟下落如何。八堵火車站十數名員工被抓走,副站長許朝宗的妻子許江春女士道出尋找夫婿的遺體時,極其悲苦無奈的情境:
找「尪」的心情是真艱苦,阮也曾去海邊認死屍,屍體一塊浮起,一塊浮起,但是都不是咱們的人。有一次我有夠可憐,有一次我走到基隆和平島去找,看到海,清冷冷,啊!我想到自己真歹命,心內真艱苦,腹肚面對著海,想講,啊!要把伊衝下去,死了也較不會艱苦,但是想回來,啊!我還有二個囝仔,一個八歲,一個六歲,想個回來,啊!我不能死,我若死,阮二個囝仔要怎麼辦?無辦法,在海邊就「號」(哭) 起來,……
李石樵如何描繪這些政治寡婦在驚慌恐懼、徬徨無助的歲月中,想起那曾經日夜相隨的伴侶時,內心所湧現出無限的思慕與哀慟?或許1960年代初,風行全台的歌謠〈思慕的人〉可以提供一些思考的線索,原歌詞如下:
我心內思慕的人/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叫我為著你/暝日心稀微/深深思慕你/心愛的緊返來/緊返來阮身邊
有看見思慕的人/站在阮夢中難分難離/引我對著汝更加心綿綿/茫茫過日子/心愛的緊返來/緊返來阮身邊
好親像思慕的人/優美的歌聲擾亂阮耳/當我想著你溫柔好情意/聲聲叫著你/心愛的緊返來/緊返來阮身邊
〈影を慕いて〉作為創作藍本
〈思慕的人〉由洪一峰作曲,葉俊麟作詞,述說心愛的人似乎無可能歸來的哀傷苦楚。從〔慕〕的台語發音bō͘,以及創作的年代來看,〈思慕的人〉確實有可能是刺激誘發李石樵創作〔慕〕的因素之一。但1932年,由古賀政男/詞曲,藤山一郎/演唱的經典之作〈影を慕いて〉(思慕的形影),或許才是李石樵最初構想〔慕〕的源頭所在。〈影を慕いて〉的譯文大致如下:
落雨時日,思慕著虛幻的形影/仰望月亮思念,抑鬱不樂/一擁抱,胸中之火就燃燒/一渴望,則暗自哭泣
寂寞不已啊!/姑且撫慰這受傷的心靈/拿起吉他以指尖撥彈/深秋時節陣雨緜緜不止/顫音悽愴心亦悲涼
因君之故,漫漫人生霜凍枯萎/命運註定我永遠看不到春天/應是永久嗎?/虛渺的幻影啊!/我的愛戀啊!
比較〈思慕的人〉和〈影を慕いて〉兩首歌詞,除了同樣表現對愛人深深的思慕之情,後者在描述愛戀纏綿,繾綣難分的情境上比前者更加豐富細膩。此外,〈影を慕いて〉歌詞中的月亮也成為〔慕〕畫面中主要的創作元素。
李石樵於1929年投考東京美術學校不幸落榜,決定留在東京苦練素描,次年再度名落孫山,1931年終於如願考上。1933年〔林本源庭園〕入選帝展,之後連續七次入選順利獲得免審查的資格,這樣的繪畫歷程無疑地受到日本文化的深度洗禮。尤其,1935年自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後,為了延續自己的繪畫生命,李石樵每年春天回台灣畫肖像畫籌錢,秋天再到東京準備參加帝展,直到戰爭末期才停止赴日。亦即,〈影を慕いて〉在日本暢銷風行的時候,也正是李石樵留日畫畫最活躍的時期,相較於〈思慕的人〉而言,受到前者影響的時間顯然長遠許多。
李石樵向來堅持繪畫的目的不只是在追求畫面構成的完美,而是要有深刻的內容及思想。〔慕〕延續其一貫對台灣社會的觀察體驗,以半抽象寫實的技法描繪出屬於台灣女性——二二八政治寡婦的苦難與思慕之情,除了達成其自許為藝術使徒的責任,也為二二八及白色恐怖的年代,留下彌足珍貴的美術史料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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