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統年間的四條冤魂。(圖:https://pixabay.com/)
《都公譚纂》裡記載了一個司法故事,至今讀之,仍叫人心驚。
四個無辜的老百姓,如何被捲入朝廷鬥爭,從被誣告、申冤、再次被誣告,最後墮入地獄,含冤而死?
從這些故事中,我們能看到樸實的百姓訴求、狡黠的民間智慧、骯髒的胥吏手段、微妙的官場均衡之術,從無數個真實的細節裡,展現出一幅極其鮮活的政治生態圖景。
想要讀懂大明,想要讀懂中國古代政治,不可只注目於朝堂,亦要聽到最底層的呐喊。因為在一個個普通人的遭遇中,才蘊藏著最真實的規律。
正統年間,北京有個忠勇前衛的百戶,叫楊安。楊安的老婆姓岳,長得很漂亮。有一個錦衣衛校尉垂涎她的美色,想要侵犯,結果沒能得逞。半年以後,楊安染疾而死,懷恨在心的校尉跳出來,指控岳氏謀殺親夫。他有鼻子有眼地編造說,岳氏早和她的女婿邱永有染,楊安得病之後,這一對姦夫淫婦透過鄰居郝氏找來術士沈榮,把符紙燒成灰混入湯藥中,害死了楊安。
按《大明律》,妻妾謀殺親夫,要判斬決;如果殺人動機是與人通姦的話,則會被判處凌遲之刑,姦夫一併處斬。比如說湖南曾經有個案子,有一對兄弟袁應春、袁應節,弟弟袁應節和大嫂丘氏通姦,被袁應春撞破了。丘氏大怒,把袁應春灌醉殺死,燒屋掩蓋罪行。後來東窗事發,丘氏被判凌遲,袁應節雖然沒參與犯罪,但也以姦夫罪名被砍了腦袋……
可見在大明,「夥同姦夫謀殺親夫」是至為嚴重的大案。錦衣衛校尉誣告這個罪名,可謂陰毒到了極點,直接要人絕戶。
此案事涉人命,順天府第一時間將岳氏、邱永、郝氏、沈榮四人收押。四個人在牢獄裡自然大叫冤屈,可官府偏信了校尉的證詞,動了刑,將四人屈打成招。
依律這幾人都要判死刑,不過大明對死刑案一向很重視。順天府雖然受理此案,但無權裁定,得把人犯以及卷宗移交中樞,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輪覆審。三個部門一致同意了,再請皇帝來勾決。有了刑科奉旨簽發的駕帖,才能執行死刑。
楊安這個案子,先被移交給都察院,御史覆審之後,認定死刑得當,又交給刑部,也是同樣意見。可到了大理寺這兒,卻卡住了。
也算岳氏等人運氣好,這一年大理寺的主官叫薛瑄。薛瑄這個人來頭不小,他上承朱子理學,號稱「開明初道學之基」,所開創的河東學派,後來甚至發展到可以與陽明學並稱「有明兩文脈」。
除了學問,薛瑄做官也頗有手段,以光明俊偉著稱。他曾隻身前往湖廣銀場,硬是把當地弊案蕩滌一空。總之,這是個正直、可靠而且頗有手段的官員。
在正統六年(一四四一年),薛瑄被任命為大理寺少卿,正好接到了楊安案的覆審。他本著負責任的態度,仔細研究了順天府的審問卷宗,發現岳氏的供詞前後不一,也和其他人的供詞細節對不上。薛瑄一看就明白了,這顯然是屈打成招啊。
大理寺號稱慎刑,職責就是要對刑部的判決進行審查,如果有「情詞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權駁回刑部要求再議。於是薛瑄立刻將此案駁回,讓刑部再琢磨琢磨。刑部很快發回,說覆審沒問題。薛瑄一看,不行,又一次駁回,赫然形成了拉鋸戰。
刑部還沒說什麼,都察院可不高興了。這個案子,刑部和都察院都已批准了,你們大理寺不批,那就是說我們兩部工作沒做好唄?為了這事,都御史王文跑到大理寺拍了好幾次桌子,薛瑄卻巋然不動,駁回如舊。
王文這麼動怒,是有原因的。
當時權傾朝野的,是大明第一位權宦王振。薛瑄剛就任大理寺少卿時,王振想拉攏他,給他送了賀禮,結果被謝絕。楊士奇勸薛瑄好歹登門拜謝。薛瑄眼皮一翻:「我是朝廷授予的官職,謝私人算什麼道理?不去!」甚至上朝的時候,別人看見王振都行跪拜禮,薛瑄拱拱手,就走過去了。
都御史王文一直和王振走得很近,從他看來,薛瑄卡這個案子就是為難自己,為難自己顯然就是打王公公的臉啊。再者說,這件案子的首告是錦衣衛的校尉,而錦衣衛的頭頭馬順也是王振的人。薛瑄說這案子有問題,那就是說錦衣衛校尉不可靠,錦衣衛校尉不可靠,那自然是說馬順管理不利,也是掃王公公的面子。
說薛瑄有意針對王振,不至於;但說他不肯和閹黨沆瀣一氣,倒有可能。
反正他連王振都不甩,更不會怕王文。任憑對方如何拍桌子,薛瑄一支大筆,就是不落下去批准。案子陷入僵局。
大理寺一部獨扛刑部和都察院的壓力,時間久了,也頗有吃力。薛瑄有一個手下的評事,叫張柷,一看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出了一條妙計。
張柷說在宣德年間曾經有一個死刑案,也是大理寺和刑部打拉鋸戰,誰也不肯鬆口,最後乾脆請出皇上來裁定,結束兩部爭端。薛瑄覺得不錯,立刻上奏正統帝,說這個案子有疑難決,三司意見不同,請皇上您睿斷定奪。
正統皇帝一點都不傻。你們底下都弄不清楚的案子,朕怎麼「睿斷」啊?你們這是把決策責任的大鍋甩給朕啊?於是他一腳把鍋又踢下去了:「著都察院老成御史一員,體訪得實來說。」
朕可不下結論,你們派人去查吧,查明白再上奏。
於是都察院派了一個叫潘洪的御史,重新去查楊安案。潘洪應該和都御史王文不是一路,居然很認真地做了調查。這位「明朝柯南」仔細比對犯人供詞,又左鄰右舍打聽了一圈,還把經手醫師找來細細詢問,最後得出結論:楊安半年前得了瀉痢,久病不癒,就吩咐岳氏透過鄰居郝氏找來術士沈榮,在家裡作法驅逐邪魔。半年之後,楊安病死。錦衣衛校尉所說通姦、謀害之事,純屬捏造。
潘洪把報告遞交朝廷。正統帝一看,事實簡單清楚,證據確鑿,沒有可疑之處,就下旨說既然是冤枉的,就都放了吧。
為這麼一件小事,還得勞動皇上下兩道旨意,下面都這麼辦事,皇上還有時間幹別的嗎?正統帝不大高興,說這案子最初是誰審的?刑部是吧?經手官員罰俸三個月。
刑部很委屈,說都察院在覆審時是下屬的四川道負責審犯人――這個「四川道」只是機構名,不是只負責四川的案子。我們沒查明真相,他們也沒有啊,要罰大家一起罰。都察院一聽,好,這案子首告是誰來著?錦衣衛的校尉,都是他惹出來的事,錦衣衛也得罰。
三四個部門互相攀咬,咬出長長一串責任人來。正統帝覺得這事打擊面有點廣,把話吞回去了,全數寬宥。
本來到這裡,楊安案就算是完滿大結局了,可突然平地裡又起了一陣大波瀾。
錦衣衛指揮使馬順覺得自己真是躺著中槍,明明什麼壞事沒做,卻被牽連進這個案子,還差點被皇上罰了俸祿。
尤其這事還是自己的仇家薛瑄搞的,馬順就更氣不過了。
就在前不久,錦衣衛爆出過一件醜聞。有個指揮去世,留下一妻一妾。王振有個乾兒子叫王山,在錦衣衛供職。王山想把這個指揮的小妾娶回去,可按禮法,得指揮的正妻賀氏同意才行。賀氏說老公去世不滿三年,你孝未服滿就想改嫁?不許。這個妾在王山挑唆之下,誣告賀氏用巫術咒死了自己老公―― 和楊安案如出一轍。
王山是王振的乾兒子,這種事打點起來輕而易舉,直接把賀氏送進了都察院,很快就審出一個死罪。到了大理寺這兒覆審,薛瑄果然又給攔下來了,認為此案荒唐,予以駁回,還彈劾那些監察御史瀆職,搞得都察院和錦衣衛特別被動。
這該死的薛瑄,如今還想再玩一次?
馬順越想越氣,派人把那個校尉抓過來,一頓鞭子狠抽。校尉知道,自己若坦白誣告,只怕死無葬身之地,便死死咬住潘洪,說他奏事不實。
馬順一聽,意識到這是個打擊薛瑄的好機會。他是王振的黨羽,稍一運作,就可以把潘洪打成欺君罔上之罪,遠遠發配到了大同威遠衛。然後他又把岳氏等四人拖到午門之外,狠狠拷打。
一邊打一邊審,硬是讓他們四人第二次被迫認罪。
得了四人供詞,馬順算是拿到了實錘,大理寺這是集體枉法啊。王振一黨趁機動手。不到一日,薛瑄、張柷與右少卿顧惟敬、賀祖嗣、寺副費敬、周觀等皆被拿下,整個大理寺的高級官員幾乎全軍覆沒。他們被關在都察院台獄之中,由都御史王文負責審問。王文得意揚揚地下令鞭笞這些對頭,好好報一下自己受辱之仇。
刑訊之下,饒是大理寺的官員也扛不住。最後被王文審出一個特別荒謬的結果:術士沈榮,是蘇州府常熟縣人,而顧惟敬、周觀、張柷這幾個官員也都是蘇州人,為了包庇同鄉,不惜作弊云云。
皇上一聽還有這事,大怒,讓錦衣衛把他們分別關押,單獨受審。可憐這批大理寺官員才離狼穴,又入虎口。馬順對付他們,比王文更有辦法,一邊打一邊讓他們招出更多的人,株連甚廣。
本文摘錄於高寶書版《顯微鏡下的大明》